11 夏花冬雪(下)

司馬幽再三拱手道謝,縱然面前菜色勾得人食指大動,心中牽挂尚存也沒什麽胃口。正要舉箸,就目瞪口呆的發現那看似不染凡塵的真人已經清空了兩個盤子,眼下正一邊姿勢豪邁的叼着一塊芙蓉色的糕點,一邊以眼神示意徒弟把另一道貴妃雞移到他面前。

糕點細膩的殘渣親吻着無瑕粉白的唇,鮮紅的小舌靈活的從口中探出,從沾了殘渣的唇角匆匆劃過,越是無心越顯誘惑。那想象中輕柔的力道活像是舔在了司馬幽心上,剛剛還沒有胃口的他立刻咽了咽口水,掩飾的低下頭去,夾了一箸清脆的春筍。

礙于世俗禮法而沒有上桌共餐的盡歡微微眯起眼睛,只覺得司馬幽藏在眼睫下看人的眼光讓她分外的不爽,雖說只是一閃而過,其中深意卻被她偶然窺見幾分,奈何涉世未深,又分辨不出其中有什麽不對。

“還望真人暫時收回成命。”司馬幽本是漫不經心的咬了一口那被湯汁浸的滑嫩的豆腐,待到味蕾反應過來,登時眼睛一亮,只覺得這手藝比蘇州最大的如意閣還要好上不止一籌,也怪不得真人吃的頭都不擡,如此捧場。

無瑕借着這個機會又清空了兩個盤子,百忙之中回了一句:“先吃飯。”

司馬幽滿腔肺腑之言就這麽又堵了回去,被噎的臉上陣青陣白,再好的美味都食不下咽。瞥到司馬幽乖巧識趣的放下筷子,無瑕陰着的臉色才有些放晴的跡象。

三碗飯盡,除了司馬幽碰過的蟹黃豆腐外,餘下的十七個盤子個個光潔溜溜,無瑕終于擱下了筷子,再端過盡歡斟好的茶一飲而盡,語氣總算有點松動:“雖然你的要求我不可能答應,不過看在老鬼的面子上,我倒不是不能渡你一渡,單看你有無慧根罷了。”

“多謝真人!”司馬幽喜出望外的再次拜倒,這紫微真人聲名雀雀已久,世人以為定是個發須皆白的仙翁,一見方知其音容樣貌竟比他還要年輕幾歲。世間凡人不知幾何,哪有一人不奢望這傳說中的長生不老,此次若是可以得窺天機……

盡歡端了盤子撤回廚房,收拾幹淨桌子後,從竹屋內搬出一張矮案,放在那辛夷樹下。

無瑕在那矮案前跪坐下來,三千青絲逶迤身側,袍袖一揮,一架紫檀木的焦尾古琴憑空出現。他慢慢伸出手指,細細撫過琴面上精致的流水紋,勾起琴弦試了試音色,側首對着一臉虔誠的司馬幽道:“叫你那仆人也一并進來。”

司馬幽心中自是不願的,卻又哪敢反駁,只能喚了李忠進來同坐。

無瑕微微勾起唇角,白玉般的指尖在琴弦上輕輕滑過,信手撥弄着七根琴弦,随着第一個音符飄然升空,整個人都進入了那種玄而又玄的境界。

主仆二人連忙閉目聆聽,随着無瑕手下動作越加急速,二人心弦微動,眼前仿佛展出了一副無上的畫卷,琴曲壯闊處如蛟龍出海,水勢浩浩當當,滿目鱗甲之光,低回處又遠勝絲竹,近乎萬物花開之聲,萬物寂滅之音。

司馬幽此生從未聽過如此……如此糟糕的琴音,并非彈琴之人不通音律,可偏偏就連那懵懂孩童胡亂撥弄的都比這要強上千百萬倍。一開始的閉目屏息開始出現騷動,主仆二人悄悄對視一眼,礙于此乃紫微真人親自所奏,那沉醉之情更不像是故意裝出來作弄人的,亦只能盡力沉下心思勉強聆聽。

這次如魔音灌耳的曲調有了明顯的音律,聆聽中的二人同時心中一凜,整個人都随着那琴音時高時低,只覺過往一生所求的功名利祿皆譬如朝露。過眼雲煙,不過爾爾,茫然無所依,一時間心魔四起,不會武功的司馬幽尚死死掐住了身下木椅,兩手鮮血都未察覺。武功在身的李忠更是經不起打擊,內力倒流之餘立時吐血倒地。

無瑕默默的停了手,甩袖收起古琴,目光幽深惋惜的望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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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幽平素為人冷靜,在琴音落盡時便晃過神來,回想起剛才種種,更覺得這琴音詭秘難以言喻,當即跪拜在地,恭敬道:“還望真人不吝賜教。”

無瑕擡手輕叩矮案,笑意深處花自飄零,聲音輕柔如飛花落水:“這就是‘無瑕’。”

司馬幽怔愣良久,心悅誠服的跪了又跪,拉着面色慘白的李忠暫時離去。

目送着二人互相攙扶的背影,無瑕疑惑的回過頭去,看向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盡歡:“徒兒,你看到了什麽?”

“……不過是煙花漫天。”盡歡淺淡的笑了笑,面不改色的咽下喉中血腥。

“嗯?”無瑕輕輕蹙起眉頭,一眨不眨的盯着盡歡觀察片刻,起身毅然道:“徒兒,你為何不開心。”

盡歡聞言低垂眼睫,但笑不語。無瑕眉頭蹙得更緊,頭一次開始後悔成仙前怎沒能多多參悟一下窺心之術,心中隐隐有些酸澀之意,只覺這徒兒越來越讓人看不通透。

而他明明已經是百邪不侵的玉體仙身,那說不清的滋味仍擾得他不自覺地咬着下唇,低頭在胸口處揉了又揉。

盡歡見此,匆匆上前一步,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唇,僵硬的停在原地,不知該如何陳述道歉之意。

無瑕背靠辛夷樹幹,看着那人為他百般躊躇,心中酸楚頓消,唇角不知何時自發的有了笑意,手腕在袖袍下一轉,掐着法訣。五六月的春間,晴空萬裏的天空忽然就下起雪來,晶瑩剔透,紛紛揚揚。陌上花已開,滿目翠綠間,盡數蹁跹而落。

盡歡不自覺地張大了眸子,伸手接住數片輕盈的雪花,感受融化于指間那輕薄的涼意水汽,始覺這并非區區一場幻術。

夏花冬雪,季節倒錯,無上仙法,只為求一人開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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