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口紅
小花眯着眼睛看面前的人類,約莫是覺出這輩子大半時間都能瞅見方知樂,加之上了年紀不愛動彈,逞兇鬥狠逮到就掐架的勁頭自然少了許多。
它輕輕“喵”了一聲,沒張口咬,只是兩只肉乎乎的後腿蹬了蹬,拿屁股對着方知樂。
沒看見倆掐起來,Ulrica收回有點遺憾的目光。
Ulrica順着小花的脊背摸下去,手下的皮毛不複之前油亮,觸手有些幹柴柴的紮手。
“它身體不行了,”方知樂掐着小花的咯吱窩把貓拎起來,然後讓Ulrica坐下,把貓放她懷裏,“你多抱抱它。”
手中肥貓沉甸甸的,體溫比人類略高,熱騰騰地散發着生命力,感覺和“不行”完全不搭邊,Ulrica緩緩眨了一下眼,“它生病了?”
“不是生病,”方知樂搖頭,垂着目光瞅貓,“它這輩子從小就在外面流浪,有人喂也經常亂跑,跑遠了一時半會兒跑不回來,就逮到什麽吃什麽,腎髒給吃壞了。”
Ulrica沒有打斷她,方知樂繼續說,“尤其你離開之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心思生活,它跟着呂一鮮把自己吃成豬,結果得了脂肪肝。後來查出來腎髒不行。其實流浪貓的壽命都很短,只有兩三年,它算是長壽了,張牙舞爪嚣張跋扈肆意妄為了一輩子。”
懷裏的貓忽然就沒了重量,Ulrica這些年看過的死亡太多,卻很少能觸動她,她像是回到了之前的“劇本”裏,走着一出不屬于自己的人生。
可回到這裏,抱着觸感鮮明的小貓,聽着方知樂絮絮叨叨說些什麽,便覺得一切都不該這樣。
這種念頭不知何處起,卻如星火般蒸騰如燎原之勢,瞬間在她心裏掀起一場通天的熱浪。
她本來就該同方知樂在一起,她本來就不屬于這裏。
Ulrica狠狠皺起眉頭,眼中一閃而過隐忍的痛苦之色,方知樂立刻站了起來。
“怎麽了?”
她扶着Ulrica的肩膀,眼神擔憂,“我看你臉色不好。”
Ulrica從剛才的不适中恢複過來,一派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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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就是想起一些事。”
方知樂擡手摸上她的額頭,“沒發燒。”
Ulrica無奈一笑,“真的沒事。”
她不僅沒事,還把從小到大一直在心裏說話的那道聲音給殺死了。
大約是兩年前戰區轉運物資的途中,她接到國內傳來的消息,有人企圖與周家結親,她沒有旁觀,而是選擇推一把。
那時起,那個聲音就徹底死了。
奄奄一息,茍延殘喘,從能和她對話,變成只能在她耳邊念叨,最後念叨的聲音也越來越模糊,最終消散得一幹二淨。
從那時起,她就感覺自己獲得了充盈的力量,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輕松。
“你和小花很相似,喜歡自由,”Ulrica輕聲念叨,她看向方知樂,目光藏着深深的情愫,“我喜歡看你自由自在、開懷大笑的樣子。”
說完,Ulrica就聽見方知樂冷笑一聲。
方知樂一點也不可愛地扭過頭去,聲音茶裏茶氣,“是嘛,我也希望姐姐能自由自在呢,畢竟我一個人自由了,姐姐還蒙着臉呢。”還不讓她插手公司的事情呢。
Ulrica心裏升起的那點柔軟頓時變成無語,她撸了幾下貓,手感加重,弄得貓不爽,小花伸了個懶腰就從她懷裏跳了出來。
人類的下新鮮感果然只有三秒鐘,跳下來的小花想到。
于是它瞅準方知樂的腳面,一腳踩了上去,然後搖着尾巴離開了。
方知樂繼續帶着Ulrica到處亂轉,後院裏有不少貓咪抗拒洗澡,連罐頭都不管用,一碰水就尖叫着跑開,卻因為腳滑而栽進盆裏,瞬間叫得更慘。
毛飛貓跳。
“這裏挺熱鬧。”Ulrica看着後院的貓,輕聲道,“看來這些年,你一個人把它們照顧得很好。”
方知樂眼神比她毒,心裏也比她有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道:“你從哪兒看出來的熱鬧?這才四月份,不适合洗澡,今天熱鬧絕對是有貓惹了禍,要麽是半夜裏有貓越獄弄了一身髒東西順帶蹭給籠子裏其他貓,要麽就是店裏發現了幾只貓同時貓藓,洗貓順帶徹底清潔籠子。”
“一般情況下,因為店裏營收不佳,除了工作人員外沒有活人,并不熱鬧。而我作為唯一投資人,也不願意常來,這些貓除了花仔沒有一個是我照顧的。”
方知樂拒絕接受Ulrica的肯定,她豎起一身刺,張牙舞爪蹲在一邊,讓Ulrica越瞅越覺得可憐。
“對不起。”Ulrica垂下目光,小聲說,“以後不會再瞞你。”
她“假死”的事情對方知樂沖擊太大,怎麽都不願意和自己正常交流,Ulrica除了無奈之外,只有滿滿的愧疚和心疼。
方知樂斜着眼睛瞅了她一會兒,忽然撐着膝蓋一起身,語氣如常,“走吧,看完貓,回家。”
她才不是那種小氣的人,也不願意兩人之間再有誤會。
所以她願意率先偃旗息鼓。
回去的路上,司機還是方知樂一個人。
“習慣坐副駕駛嗎?”方知樂給她戴上安全帶,不鹹不淡地問道。
Ulrica一般都坐後面,更安全。她這次學聰明了,惜字如金地一點頭,“你開的車,坐哪裏都行。”
方知樂擡起頭看她,Ulrica也低着頭注視方知樂,方知樂從她的眼神裏讀出些什麽,默默地垂了眼,沒有再和她嗆。
車子駛入環城高速,身邊車輛漸稀,時值黃昏,月上樹梢。
“晚上吃什麽?”方知樂随口問道。
Ulrica思索幾秒,“中午還有剩飯吧?”
方知樂撩起眼皮涼涼地看了她一眼,“放心吧,不喂你剩飯。”
Ulrica眼中竟然閃過一絲遺憾,“好吧。”
“家裏的蛋糕呢,”Ulrica想起什麽,“我的生日蛋糕。”
方知樂輕輕皺眉,“都已經過了兩天,奶油會變質。”
“還好吧,放冰箱裏沒關系。”Ulrica堅持己見,“我想吃。”
方知樂吸了一口氣,沉默幾秒,沒有開口,默認了。
盡管Ulrica說要把蛋糕拿出來湊合,方知樂也沒打算就讓人吃蛋糕,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有一家酒店的外賣等在門口。
進門後,方知樂換好家居服,拆開包裝盒,招呼Ulrica過來吃晚飯。
Ulrica趁方知樂換衣服的時候給自己切了一盤蛋糕,這次終于搶先吃了一口,奶油的香甜化在嘴裏,醇香四溢。
方知樂出來的時候,看見她一口一口吃得很認真,模樣又乖又招人疼。
“給我吃一口。”方知樂喉嚨滾動,忽然覺得很渴。
Ulrica用別的勺子挖給方知樂吃,方知樂雙手撐在Ulrica對面,并不過來,擺明架勢讓別人喂。
Ulrica猶豫三秒,把蛋糕盤子推過去,“你自己吃?”
方知樂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Ulrica試探着伸長胳膊,把勺子遞到她嘴邊。
方知樂嘴唇微動,目光下垂,輕輕張開口。
一勺放了兩天、裹滿奶油的蛋糕順着溫軟的口腔往下滑落,沿途驚起所有和“甜、香”有關的味蕾細胞,連帶着大腦都熏得霧蒙蒙。
方知樂抿去唇角的奶油,一顆懸在空中的心,方才往下墜落了一點,有了些許踏地的實在感。
“還吃嗎?”Ulrica聚精會神地觀察她的表情,小心詢問。
方知樂搖了搖頭,意興闌珊,“我不餓,你吃吧。”
說完她就要走,在她回房的前一步,Ulrica忽然叫住了她。
“小樂。”
方知樂腳步頓住,沒有回頭,只是側過視線。
“我晚上可以和你睡一起嗎?”
此話一出,方知樂瞳孔驟然放大,腳步都僵硬了。
察覺她的狀态,Ulrica面色閃過一絲苦惱,目光清澈真誠,“你別緊張,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不習慣一個人睡覺。”
良久,方知樂憋得臉頰通紅,有點惱怒,“那你之前是怎麽睡的?”
Ulrica眼睫輕顫幾下,捏着勺子的手指收緊,輕聲道:“不好意思,打擾了。”
之前的日子裏,她很少睡一個完整的覺,全世界跑,大半時間都在路上,身邊大多都是保镖。
只是方知樂要追問,Ulrica卻不想把什麽都說清楚,畢竟方知樂現在什麽都不知道,就不會擔驚受怕。
Ulrica還沒從回憶中出神,面前投下一道陰影。
她怔愣擡頭,看見一張蹙着眉頭滿臉壓不住的煩躁臉。
方知樂拿走她的勺子,側身坐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寬松的家居服被她扯得裹緊了兩條腿。
“這個毛病,什麽時候有的?”
Ulrica輕嘆一口氣,果然還是要追問。
“雪叔去世之後吧。”Ulrica語氣淡淡,目光夾雜着說不出的感慨與憂傷。
方知樂壓實嘴角,呈現往下撇嘴的弧度,說不清是吃醋還是不悅,以一種篤定的語氣道:“他為了救你而死。”
Ulrica沒有說話,頭也輕輕垂下了,是一個拒絕交談的防禦姿态。
方知樂把垂下的卷發撩到耳後,動作幅度有點大,顯而易見地心煩意亂道:“算了,不說就不說,你也別想了。”
Ulrica沉默着吃起飯菜,方知樂點的都是清淡的口味,味道不錯,比國外吃的只能稱之為維持生命基本體征的食物要好吃太多。
食物填滿空虛的胃,Ulrica的情緒漸漸轉晴,她咽下最後一口,打算起個話頭緩解目前尴尬的氣氛。
“吃完放桌子上,明天有阿姨過來打掃。”方知樂忽然開口,平靜地看着她,“然後,跟我去睡覺,嗯?”
方知樂還坐在桌子上,Ulrica不得不仰頭看着她。
此時頭頂的燈光從方知樂後背傾瀉而下,她的面容掩映在卷發的陰影裏,有種說不出的溫柔意味。
那雙平日裏擁有可愛弧度的一雙眼輕輕垂着,多了幾分說不出的素淨,被這樣幹淨澄澈的眼睛注視着,Ulrica莫名軟化下來。
那些過往的陰影在心頭投注的壓力,也許并不值得當做一回事。
她不在乎,就不複存在。
Ulrica輕動嘴唇,啞聲說了句“好”。
之後幾天,方知樂把人領回家,還把人領回卧室,卻并沒有和她睡在一張床上。
她從櫃子裏拿出嶄新的鋪蓋,睡在飄窗上。
Ulrica認為自己鸠占鵲巢,試着同她商量過換一換,屢次無果,只好一個人睡兩米寬的大床。
這天,方知樂早上起床後化了完整的妝,換上正裝,對Ulrica說,“今天讓小石開車,先送你去公司。”
“有活動?”Ulrica走到方知樂後面,透過她面前的化妝鏡與她對視。
方知樂正在挑色號,細長的口紅夾在白皙的手指中間,似乎游移不定。
“我來幫你挑吧。”
Ulrica越過方知樂,直接從口紅包裏選出一只。
“偏梅子的漿果色,”Ulrica捏着精巧的口紅,垂眼輕聲道,“我幫你化?”
方知樂往後靠了一些,方便Ulrica操作。
Ulrica拿起口紅,似乎不得勁,另一只手猶豫着捏上方知樂的下巴,調整了一個适合塗抹的弧度。
面前人有些緊張,方知樂從容不迫道:“沒幫別人塗過口紅?”
Ulrica的手指一頓,無奈一笑,“我要說有,你會咬我的手指嗎?”
“你可以試一試,”被捏着下巴的方知樂嘴角扯開惡劣的笑容,“看我咬不咬。”
手下的人說話時微微張口,露出貝齒和柔軟的舌頭,Ulrica心裏有股說不出的燥熱,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她的唇珠,本就沙啞的聲音更加危險。
“小樂,別玩火。”
方知樂目光依然挑釁,活像仗着面前人不敢把她怎麽樣,使勁兒作使勁兒造。
Ulrica深呼吸,把目光從她的唇齒中央移開,落在要塗口紅的兩片唇上。
方知樂的唇形很漂亮,是一種精巧的秀氣,在滋潤的膏體暈染為漿果色之後,更像一枚熟透的桃子,等着人采撷,再狠狠咬上一口,吞吃入腹。
但現在還不是時間,Ulrica心裏一遍遍對自己重複,不能急,不能慌,要克制。要耐心等待。
“好了。”
Ulrica緩緩将手從她的下巴移開,蓋上口紅,目光恢複平靜,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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