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梁希澤出院當日,陸靜早上貪睡了一會,起的晚了一些,随便穿了件淡綠色的寬松A字小洋裝出門,不太顯有腰身。她很滿意的照了照鏡子,到醫院時已經過了中午時分。
她卻在醫院的停車場裏遇見了舒晶,她那日臉色慘白,雙眸都失去了光彩,帶着紅色的血絲,像是強忍着痛哭時的脆弱,又半捂着腹部,顯得十分難過。陸靜和她打招呼,她卻只是呆呆的望着陸靜。陸靜問道:“老師,你怎麽在這裏?你是不是不舒服?”
舒晶半晌才低頭道:“我和我男朋友來的。”
陸靜心下了然,女人這幅神态,大概也只有要做流産手術吧。她不欲追問,卻不禁感慨起來,下意識的用手護住了自己的小腹。她在心裏對孩子說:寶寶啊,媽媽沒有抛棄你們。
舒晶只盯着陸靜發呆,見她護住腹部,竟是睜大了雙眼,不可置信一般,顫聲問道:“你是不是懷孕了?”
陸靜下意識的想回答不是,因為她不想讓舒晶有不舒服的對比感,只是遲了一秒,未開口前,卻看見一輛黑色的跑車開了過來。車窗搖下,司機的模樣很眼熟。只聽得男子打招呼道:“嘿,妞子,是我,林嘉灏。”
陸靜這才反應過來,是她撞梁希澤車的那個夜晚,“筆畫特別多的那兩個字”。
“哥哥好。”她笑着打招呼,又突然反應過來,看了看舒晶,又看了看林嘉灏,才問道:“難道舒老師是你女朋友?”
林嘉灏笑道:“小丫頭片子別老瞎打聽事兒,管好自己,多照顧點你老公。”
陸靜随即也笑了出來,回嘴道:“你就是讓我管你家的事兒,我還不稀得管呢,你也少管我們家的事兒。我老師怎麽就能看上你了?”
林嘉灏對陸靜啧啧稱贊:“瞧瞧,這才是我們北京小妞兒,小嘴兒吧吧吧,一點不吃虧。”說罷下車,攬着舒晶的肩膀将她塞進車裏,只說了句拜拜,便飛快的開走。
陸靜在前臺處被小護士喊道:“探望誰啊?登記。”
她拿過筆,正打開訪客本,年長些的護士長卻在旁道:“是小美呀,不用登記了,去吧,梁先生都辦好手續了,就等你過來就出院了。”
陸靜道謝後欲離去,卻發現登記本上的第一個名字竟然是舒晶。那字體娟秀工整,陸靜有些不可置信,隐約覺得不對勁。
如果她沒記錯,舒晶只和梁希澤見過一次面,就是三人在校外吃飯的那次。
那是一頁新的訪客表,舒晶在第一個,下面全是空白,也就是說她是今天最後一個探訪梁希澤的人。陸靜翻閱了前面幾頁,赫然發現自梁希澤入院之日起,日日都有舒晶的名字,基本都在自己的探望時間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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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靜心裏覺得越來越別扭,又翻了翻,看到林嘉灏的名字每次都和舒晶出現在一起,才長出了口氣。
她這才走進病房,梁希澤正坐在病房的沙發上,好整以暇的等着她。那日他只穿了件圓領T恤,旁邊坐着一個男子,看樣子像是助理一類的人物,兩人正在低聲交談什麽。
梁希澤簡略介紹道:“陳程鵬,我助理,你等下我。”
陸靜打了招呼,只覺得剛才翻看訪客登記時有些大驚小怪了,猛然松下心來,竟然覺得疲憊。她随即坐在沙發上道:“要不你倆先說着,我去打點飯,我餓了。”
梁希澤道:“也好。”
陳程鵬站起身道:“我去叫護士送餐上來。”
陸靜只覺得身下不對勁,她也不知怎麽,一陣陣止不住的心慌。她站起身道:“我去洗手間。”
她卻被梁希澤喊住,他看向她的眼神驚慌不已,陸靜的心髒跳動的非常快,幾乎要跳出胸膛。她顫抖着将裙子的下擺略略提起,白色的裙擺上正印着一片鮮紅濕潤的血跡。
章教授的診斷只有幾個字:胎盤低置,靜養保胎。
陸靜終于沒有瞞過家裏。兩位母親輪番将兩個人一通數落。黃雅蘭嚴厲道:“做什麽孕婦瑜伽?好好在家呆着就不行?天天瞎跑什麽?你給我回家養着。”
陸靜撅着嘴撒嬌,語氣軟軟,母親馬上就丢盔棄甲,不再狠心責備,只叮囑一定要好好靜養,不可以再胡亂跑動。随即又訓斥梁希澤:“希澤啊,不可以這樣。小美年紀小,不懂事,你還不知道照顧着點嗎?”
陸靜紅着臉,悄聲對母親道:“媽媽,那天是我想……那個的,有點激烈,估計孩子吓着了,你別怪他了。”
黃雅蘭臉色鐵青,還是轉身對梁希澤道:“希澤,不可以再這樣了,對孕婦來說很危險,尤其小美肚子裏還是兩個孩子。”
陸靜趕忙對着疑惑的梁希澤頑皮的眨了三下眼睛:不要說。
梁希澤眼中陣陣閃爍滑過,也眨了三下眼睛。陸靜不知道他想說什麽,只覺得兩個人碰撞了小默契與小智慧的光閃,竟然是如此的美妙。
梁母則痛罵梁希澤:“鬧騰啊?折騰啊?不是為了你天天這麽跑來跑去的,小美能有流産跡象?你對的起小美麽?”
陸靜見婆婆未有收尾之意,只覺得梁希澤強忍着傷痛坐在那裏被訓,臉都已經泛出青色。便躺在床上哼哼唧唧道:“媽,您懷梁希澤的時候他聽話嗎?我懷這兩個怎麽這麽費心?”
婆婆這才過來,又坐在她床邊,拉着她的手勸慰了許久。
梁希澤承諾道:“我帶她去花苑養着,您別操心了。”
花苑是梁希澤在北邊物業的小區名稱,那是一處高檔的別墅區,一共不過十幾棟別墅,人煙稀少,安保級別很高。因為遠離市區,連空氣都變得清新起來。适逢夏天,郊區溫度又低些,因此十分舒适。
小區內有很多樹,陸靜最愛的是高大的槐樹,在北京炎熱的七、八月裏,槐樹則會紛紛灑灑散落一地的淡綠色小花,那些花瓣稚嫩,形狀圓潤,每一瓣花都帶有花柄。
她驚嘆的站在樹下對他說:“我最喜歡槐樹,美。”
他也站在槐樹下,只是望向她,唇邊含着笑,他笑的時候,淚痣都會跟着笑起來,十分優雅。
陸靜甚至會恍然,恍然自己是生活在最美的時空隧道裏。
多希望時間就此停留。
那大概是他們相處的最靜谧的一段時光,整整一個月裏,720個小時,43200分鐘,2592000秒,只有他們一家四口。
他養身,她保胎。兩個人每天都躺在床上靜養,一起翻閱孕期須知和育兒書籍,或者玩猜叔叔的游戲。
陸靜這才發現,除了在年齡上有些差距外,兩個人的生活軌跡竟然驚人的相似。二人小學、初中、高中都是同一所學校,家教老師中,數學、物理和英語老師也竟然都是相同的老師,也不意外,特級名師也就那麽幾個;她自幼練習舞蹈鋼琴,而他則自幼練習近身擒拿格鬥。
她坦言自己沒出國讀書是因為父親朋友的女兒,在英國讀書時開車摔下了山崖,車毀人亡。所以父親堅決要把自己留在身邊;而他對自己未出國的原因只淡淡道:就是沒出去,不為什麽。
無聊時又說起兩個人旅游過的地方,才發現他們都在德克薩斯州體驗過刺激的直升機跳傘,也都迷戀阿爾卑斯山滑翔傘運動帶來的自由感,并且一致認為仙本娜潛水景色不比馬爾代夫差。
兩人的處事觀也基本相似,皆因雙方父母都身居要職,因此行事都比較低調,在外從不輕易顯露自己身份。只是梁希澤天性高傲,對待人總愛搭不理的樣子,難免讓人自然而然的聯想到那些握手權貴的公子;陸靜則生性圓滑,為人熱情,更易讓人心生親近。
實在無聊時,在陸靜不見紅後,兩個人便在書房裏揮毫潑墨。梁希澤的書房裝飾很有書香墨氣,讓陸靜略有意外,因為他看起來實在不像能靜心習書法的人。
二人伏案寫了一副又一副的字,都是毛/主/席的詞。梁希澤提議寫《沁園春雪》。陸靜大着肚子,站一會便腰疼,直呼吃虧,只肯寫《蝶戀花答李淑一》。
兩個人相互點評,都是書法名家門下的得意門生。陸靜行柳體,在書案和自己身體之間隔着大肚子,一篇詞下來,只覺得握筆力道不均,墨量都難以掌控。而觀梁希澤的字,即使如此委婉的蝶戀花,寫來也是充滿悲怆和大氣的哀傷。
陸靜十分不高興,他只是笑,反倒要來哄她。他哄人時實在很詞窮,多為“好了”、“別生氣了”,而陸靜不知怎麽,就噗哧笑了出來。
他們互相聊天,一致認為身邊朋友中最能成大器的是旭天,字寫得最好看的也是旭天,硬筆軟筆均屬上乘。
他說:“我認得一位叔叔,姓劉,不算是我的朋友,只是我認識的人,他的字比許多書法家都好,只是身在官位,不能大炒自己的作品。”
她回答:“不會是XX省的那個副省長吧?我也有他送的字,真真兒是好看。”
兩個人一比對,劉省長送她的字是《多福多善》,送他的字則是《善多福多》。都不禁的笑起來,調侃這位劉叔叔只有這四個字拿得出手。
再後來兩個人只對着她的肚子猜孩子的性別,都希望是一男一女,湊成一個“好”字,人生便再無遺憾。
每日都有兩波醫生,來看他,來照顧她。她每天要喝中藥保胎,那藥味道即難聞又難喝,陸靜卻喝的毫不猶豫。連小護士都在旁稱贊道:“真勇敢。”
陸靜卻道:“你要當了媽媽,肯定也和我一樣,為了孩子,什麽都會喝下去。”
他摘除了整個脾,抵抗力會下降,免疫力也會下降。兩個人都不能開空調,他怕感冒,她怕着涼引起胎兒滑落。每日都要互相擦汗,到最後兩個人都随手帶着毛巾,像是陝北最樸實的農民伯伯形象。
于是她幫他戒煙,成盒的戒煙糖,一顆一顆的塞進他的嘴裏,卻又被他用吻喂在她的嘴裏。
每天到飯點,都有位寡言的大廚來做飯,手藝實屬上乘,即使是最簡單的蛋炒飯,也能将每一粒米上都均勻的沾滿蛋液,晶瑩剔透的米飯卻顆顆松軟,雞蛋香滑,蔥花翠綠。
陸靜飯量已經非常驚人,腹部已經隆起的十分明顯,加上她是雙胎,肚子比其他孕婦要大一些,五個月的身孕,像是懷了七個月的。什麽樣的衣服穿起來都是已經是孕婦的樣子。
她的腿也開始出現輕微的水腫,甚至連臉龐也開始變得圓潤;肚子上的皮膚被寶寶撐得很開,每天都感覺緊繃的難受,像是要被撐破了的感覺;胸部也開始發脹,像是進了空氣一般,變得飽滿起來。
陸靜欣喜的接受着新生命給自己帶來的神奇變化。
但是在有一天照鏡子時,她卻被鏡中的自己驚呆了。她自幼練舞蹈,對人體的比例和曲線有着精準的認識。可鏡中的自己竟然這麽臃腫,身體的曲線也完全違背了人體的自然美感,再不是當初那個走在哪裏都吸引人目光的陸靜。
她甚至有些接受不了自己,随手抄起桌上的水晶擺飾将鏡子砸碎。
梁希澤聞聲從樓上趕下來,對着滿地的碎片笑道:“你怎麽總是和鏡子過不去?”
他當晚伏在她的耳邊,一遍遍的對她說,小美,你很美,你最美,你是最偉大的。
他每天都為她塗抹天然橄榄油,防止妊娠紋的産生。寬大的手掌滑過她的腹部,溫度很高,觸感強烈,卻又滑膩,惹得陸靜一陣陣的顫栗。
他輕輕的吻在她的耳邊、鎖骨,卻不肯再往下游移。為了孩子能健康,他們都在忍耐,甚至摒棄人生中最原始、最沖動的欲望。這大概是他作為父親,為孩子們做的第一次犧牲。
他終于還是吻上了她的唇,唇齒交碰的一瞬間,陸靜只感覺自己融化在很深很深的海洋裏,她喜歡海水包圍自己的冰涼感,在悶熱的夏夜裏,是多麽清爽的一種痛快。她又像是跌落在夜的懷抱裏。因為她好像看見了很多很多的星星,這些閃亮的星在她眼前跳躍、劃過、縱橫交替,卻清晰無比。
他們一直在接吻,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的擁有彼此。那是一種令人蕩氣回腸的感受,即使是親吻,也足以讓人臉紅心跳,而明明他們已經是世界上最親密的關系,他們甚至有了孩子。
窗外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雨打在玻璃上,敲擊聲有些悶,卻又格外動人,像是滾珠落玉盤,更像是風吹過銀鈴。月光似乎被烏雲遮擋,卻掙紮着露出微弱的光線來。光影黯淡,斜斜的照射入窗內。将他的影子映在高大的牆面上。
他終于微擡起身,結束了這個長吻,兩人都已經冒出汗來,彼此幾乎滿足的接近完美。陸靜擡手覆上他的淚痣,卻被他悉悉索索的親吻着自己的手指。
他說,你的手指真漂亮。
她說,天生鋼琴家的手。
他看向她,她也看向他。
他們的眼中再沒有了別人。
那一刻,那個夏夜,那個季節,那一年,陸靜永生都不會忘記。
雨滴依舊交纏,邀請槐樹的樹葉和淡綠色的小花瓣共舞。在這個潮濕夏季雨夜,樹葉被雨水沖刷的可見脈絡,草坪上只能聞得從泥土裏的翻出來的清香。小區內依舊安靜,他的投影依舊被月光拉的修長。
一切都沒改變,陸靜卻覺得,有某樣東西,在自己的心裏,種下了一顆很甜美的種子,連跳動的時候,都能感受到甜美的芳香,香的近乎蜜一般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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