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陸靜醒來後,終于肯平靜的面對梁希澤。她靠在床上,收起測量完血壓的手臂,對正在忙碌家庭醫生示意出去,只覺得十指尖在夏季寒涼的令人戰栗。她說:“你們所有的事情,都講給我聽吧。”
而他卻只是搖頭,眉眼中深沉像是隕落的星星。他終于開口,帶着陸靜從未聽到的疲憊和沙啞:“小美,我送你出國,你帶着孩子。我們暫時分開一段時間。”
陸靜先是驚訝,沒預料到他是這樣的态度,随後不禁的譏諷道:“你想讓我走我就走?你好和舒晶光明正大的搞在一起?做夢呢?我偏不走。”
他卻沒有動怒,只是背對着她,望着窗外連綿不絕的綠意,良久才轉身道:“小美,去吧,帶着孩子去散散心。如果過段時間,你還是執意要離婚,我們再來商量,權當是給彼此一個緩沖吧。”
他說這幾句話時斷然而決絕,帶着無法質疑的威嚴,陸靜甚至有那麽一絲恍惚,恍惚他根本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驕傲而漠視一切的梁希澤。
她詢問母親的意見,黃雅蘭點頭道:“去吧,去散散心。你爸爸工作忙,這段時間忙的焦頭爛額,可能也沒時間陪你,回頭我告訴他。”
她和母親談完的當天,梁希澤便打來電話,告訴她護照手續都辦理妥當,讓她收拾行李,明天一早的飛機。
她心下有些奇怪他的倉促,卻也并無多言,只和保姆收拾了些孩子的東西和應季的衣服。
于是她和他踏上了前往美國的飛機,一路的飛行時間裏,兩個人都沒有言語。随行人員很多,其中就有許久不見的清花阿姨。陸靜只裝作目不斜視的走過,表示對梁希澤的不滿。
他也不理會,只是淡淡道:“司機、廚子、清潔、兩個保姆加上清花阿姨,總共就這麽多人,我絕對不會再讓你一個人生活。”
陸靜在飛機上就開始感謝這麽多人的随行,因為帶着這麽小的寶寶長途飛行,難度之大簡直無法想象。所幸兩個保姆都非常有經驗,小寶寶不一刻便安靜下來。
他将她安置在一幢美式鄉村別墅裏,只呆了一晚,便匆匆啓程回國。臨行前對着兩個孩子親了又親,眉眼間的不舍和慈祥流露的這樣明顯,連陸靜也覺得心下不忍。
他在離去前,站在車邊,望着遠處虛無的一點,陸靜竟然覺得他的身影是那樣的落寞。他轉身望着她,嘴唇嗡動,似乎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只是和她說了一句話:“我只希望你能開心一些。”也不待她回答,他便絕塵而去。
陸靜每天都會很早的醒來,親吻熟睡的寶寶,然後開車去海邊,看着海浪規律的拍打着沙灘,席卷而來,又毫無留戀的離去。她看着大海平靜中帶着低沉的吼聲,咆哮着将無力與大自然抗争的小蟹推上沙灘,卻極其快速的歸為平靜。
家裏也有一臺略上年紀的棕褐色立式鋼琴,陸靜試了音色,大概在六七年以上了,只是音調穩準,顯然是校音過了。她坐在鋼琴前,發現鋼琴凳的凳面可以打開,和自家的一樣,儲物格內通常用來存放樂譜。而此刻凳子裏也有七八本樂譜。她一時間百感交集,每日踏踏實實按照樂譜練習指法和技巧,像是回到了小時候規矩而毫無驚喜的生活。
而梁希澤則會不固定的打來視頻電話,陸靜不願意看見他,是以多數情況下都是清花阿姨接聽,給他看看兩個孩子的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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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安靜的一段時光,安靜到她會恍惚,恍惚這是一次一個人的旅行。她來之前,兩個人并沒有約定回程的日期,陸靜有時也會出神,如果就這樣蹉跎下去,歲月會不會輕巧如鹿,将自己彼時的傷痛全都帶走。
她在書房的書櫃裏發現了一個帶着鎖的精致橡木盒子,盒子沉重,陸靜輕晃時,裏面發出物體晃動的碰擊聲。只是盒子內壁厚重,碰擊聲聽來更像是沙漏裏流沙下墜時的聲音,提醒着她時光的流逝。
LA的夏天有種炙熱的焦灼感,太陽太大,光照強烈的無法睜開眼睛。她很快就開始懷念起16個小時外北京的伏天,盡管全然沒有LA夏季的舒爽,北京天氣悶熱,略略動一下也能滲出一身汗來。
一日清晨,陸靜自海邊歸來後,聽清花阿姨道:“有客人來看你。”
她略帶疑惑的走進起居室,只見客人正坐在那裏,竟然一時哽咽不已,無法出聲。時光仿佛是流淌的河,将有些人帶走,也會将有些人帶來。旭天依舊是那個翩然如玉的男子,眉眼間帶着溫和的笑意,露出潔白的牙齒,向她張開手臂道:“小美,好久不見。”
她一聲歡呼,幾乎是跳進了他的懷裏。
“看看,還像個孩子一樣。”他将手臂攬在陸靜的肩膀上,笑着将她帶至一輛紅色的敞篷跑車前,對她道:“我新買了車,願不願意和我去兜風?”
陸靜上了車,對他贊嘆道:“在北京都沒見你開過敞篷。”
“北京開敞篷多傻啊。”旭天笑:“那風刮的。”
她也笑出來,不問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只問道:“哥哥帶我去哪裏?”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了弧度:“你是小孩子,帶你去游樂園吧。”
“我可不去迪斯尼。”陸靜抗議:“去六旗樂園吧,想玩點刺激的。走5號公路就能到。”
她說着便在車上按出導航系統。兩個人化作了屏幕上紅色小箭頭,朝着既定的方向行駛。5號公路很寬闊,一路上有很多大型的貨車,那些巨型的家夥被司機擦拭的铮亮,精神抖索的行駛在路上。他們的車在大車中穿梭,巨大的馬力發出轟鳴的引擎聲,引得她心中一陣舒爽。
陸靜指着游樂園內世界排名前五大的過山車(Goliath)問旭天:“走着?”
旭天不可置信:“這麽刺激的游戲你也敢玩?”
“我真敢,”陸靜笑道:“哥哥敢不敢?”
盡管旭天一再阻攔,陸靜卻大大咧咧道:“不就是個過山車,我十八歲的時候就去十渡蹦極,真沒事。”
說着便朝排隊的人群走去。她靜靜的坐在過山車裏,随着過山車的爬升而無力的将自己推在椅背上,在整個設備的最高點,相當于26層樓高的位置,高速飛奔俯沖而下,随即進入了長長的漆黑隧道裏,之後便是無數翻滾和高速回旋。陸靜只覺得自己的重力加速度一再變得強烈而幾乎失控。由于速度太快,她甚至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了腦袋上。
她晃晃悠悠的走下過山車,大口的喘息,還不忘對旭天描述:“呼……好爽,我剛才覺得自己眼睛都看不見了……呼,旭天哥,你不坐真可惜,真的好刺激。”
旭天只是輕柔的拍着她的後心,幫她平靜紊亂的氣息。
陸靜擡眼,只望見旭天墨鏡裏自己的倒影,她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面頰:“我臉色好白啊,估計是速度太快了。”
她這樣說着,後知後覺的感到自己的雙腿發軟,幾乎無法站立。她伸出手扶住旭天,猛然覺得自己的腰部疼痛一陣陣襲來,而眼前瞬間升起一片白花花的反光。
旭天只是道:“小美,我抱抱你好不好?”
陸靜想笑着回應,幹嘛讓你抱?可是她張開口時,卻發現自己喉嚨一陣陣發緊。她順從的趴在旭天的懷裏,驚魂未定道:“旭天哥,我聽你的就好了,我不應該坐這個過山車,吓死我了,我都快哭出來了。”
她感到旭天的手勁是那樣的溫柔,他的手一直拍着自己的肩膀,像是幼年時,在雨天哄她睡覺的父親,給她無比的安定和踏實。
他說:“小美,你真是堅強的孩子。”
而陸靜終于哭了出來,在過山車從最高點急速下滑的時候,那種失重感強烈來襲的時候,在無數個翻滾的過彎和回旋的時候,那種無依無靠的感覺滿布心頭的時候,她心中浮現的,和不能忘記的,都是那一個人。
她先是低聲的嗚咽,繼而轉變為聲嘶力竭的哭喊:“梁希澤是混蛋……大混蛋……我讨厭他。”
過山車的推背感太過猛烈,使得陸靜猛然間觸及了腰傷,雖不算嚴重,但也是一陣陣的疼痛。她不欲在游樂園停留,旭天從車裏拿出一個大的牛皮信封道:“我這次來,希澤托我帶的。”
她聽到這個名字,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問出口:“他還好嗎?”
旭天沉吟,似乎在斟酌,半晌才道:“他比較忙。”
這樣不疼不癢的一句回答,陸靜反而不知道如何再問。只有意無意的劃拉着信封。牛皮紙的質地醇厚而堅硬。手指劃在上面,就像是劃在厚實地毯上,沒有聲響。
信封裏竟然是成打的膏藥。她出了月子後,他曾請過一位非常有名的骨科醫生到家裏來給她按摩,每次都疼得她吱哇亂叫,淚水橫流。大概醫生也聽不下去她的鬼哭狼嚎,再也不肯來家裏,只開了些膏藥,囑咐這是自己私家手藝的祖傳秘方,要按時貼。
而那時候陸靜正在哺乳,怕膏藥中的成分對寶寶有什麽不好的影響,一直都不肯使用。
她拿着膏藥到洗手間,自己貼不上,只好請人幫忙。前兩個白人少女不知道膏藥為何物,又見陸靜撅着屁股請她們幫忙,都面帶尴尬的拒絕。直到第三位年長一些的女士進洗手間,陸靜再次請求。那女人問道:“你是由于生育造成的嗎?我也是,有時候這塊骨頭疼。不過這是什麽東西?膏藥(plaster)?ok,中醫的吧?我來幫你。”
祖傳的膏藥有種辛辣嗆鼻的味道,瞬間便化作絲絲暖意,将自己的骶骨包圍,緩解了她的疼痛。她從信封裏倒出一半的膏藥,堅持送給那位好心的女士。
她接過旭天遞過來的水和熱狗,大口咬下去,覺得連熱狗內的番茄醬都酸澀無比。兩個人啓程返回到LA的家中,才剛過午時。清花阿姨顯然有些意外道:“這麽早就回來了?剛要哄平平睡覺,你哄嗎?”
陸靜點頭,洗了手便來到孩子的房間,哄着孩子睡覺。自己不知不覺中也随着孩子進入了夢鄉。醒來時已經下午時分,旭天依舊在起居室裏等她。陸靜不好意思道:“旭天哥,讓你等這麽長時間,晚上留下來吃飯吧?”
旭天問:“晚上帶你出去吧?”
陸靜覺得疲累,本不想去,卻不好意思旭天長時間的等待,思索片刻後才道:“也好,去看夜景吧。”
陸靜換了衣服,随旭天往門外走時,保姆正抱了安安出來,她見狀又跑回兩步,抓住安安的小手搖晃道:“媽媽出去啦,一會就回來,和媽媽再見。”
而安安似乎在保姆懷裏掙紮了幾下,咿咿呀呀的十分不舍,她心中感動,對旭天道:“你看,他舍不得我呢。”
她笑着親了親寶寶的小手,承諾道:“媽媽馬上就回來。”
而就在她轉身的那一刻,卻聽見安安大聲卻不甚清晰的喊道:“媽——媽。”
陸靜的眼淚迅速的就流了下來,她不可置信的問旭天、問保姆:“聽見了嗎?他在叫我嗎?”得到二人的肯定,她回身緊緊的抱住了孩子。從懷孕到生育所有的艱辛在那一刻煙消雲散,所有的犧牲和付出都顯得那麽的微不足道。
可是無論怎麽逗弄安安,他都不再叫媽媽,陸靜有些氣餒,又逗弄了平平,平平只是扯着小嘴笑。清花阿姨笑道:“別着急,哪兒有這麽快。”
陸靜這才随旭天出門。他帶她經過穆赫蘭道,到達比佛利山莊,然後穿過好萊塢大街,随便吃了快餐,一路拉風閑逛,天色漸暗,一直到了格裏菲斯公園裏才停下來。
他們來到山上的天文臺,這裏除了仰望星空之外,也是著名的觀洛杉矶夜景的好地方。當天晚上人很多,有很多攝影愛好者帶着各種設備,支着三腳架在這裏煞有介事地拍照。
陸靜站在平臺上,靜靜的俯瞰山下的一大片燈光,只覺得有些平庸。她對旭天坦言:“我以前去NY玩,登上帝國大廈,就覺得夜景好普通,LA也是,這樣看來,美國的夜景真的沒有香港好看。”
他只是笑,并沒有開口回答。
陸靜不禁的轉頭望向他,旭天的側臉線條竟然頗為剛毅,眉骨、鼻梁和下颌的弧度接近完美。只是他的眉頭若有如無的糾結在一起,甚至有些疏離和冷清。她問道:“旭天哥,在想什麽?”
“小美,”旭天望着山下的夜景,半晌才開口:“不要拿孩子當成籌碼,借口和理由,這樣對做父親的人很不公平。父親對孩子和母親對孩子的愛是一樣的。”
陸靜怔在原地,被這句話清醒了神智,随後才掩飾着自己的驚訝笑道:“冷不丁來這麽一句,說的跟你有孩子了似的。”
旭天卻拉着她往天文館內走去:“走吧,咱們看球幕電影去。”
球幕電影,顧名思義,就是在球形的建築裏直接仰起頭看電影,格裏菲斯天文臺(Griffith Observatory)和北京天文館相似,上邊是圓頂蒼穹,模仿着天空模樣,座位舒适,亦可仰視。影片則展示天文地理、地心說、日心說,天體演變之類的內容。
可她的意識,卻飄蕩到了那年的冬天,她和他也曾在天文館裏看這樣并排的坐着觀看電影。那時候的她還只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還會相信什麽“仰着頭看星星,眼淚就不會掉下來”的網絡矯情小清新。
此刻的她,即使仰着頭,也輕易的就淚流滿面。
旭天将她送到家門口,陸靜邊朝家門走去,邊回頭和旭天說說笑笑,推開門時屋內卻一片漆黑。她心下一沉,第一反應就是家裏出了什麽意外。她急忙在牆壁上摸索着開關,卻聽得旭天道:“別着急,我摸到了,我來開燈。”
燈光大亮的那一刻,家中相處多時的廚師、保姆、司機、清潔全都拉開手中的小花炮,齊聲喊道:“生日快樂。”
陸靜不可置信的看着轉身看向旭天,他笑的溫和如往昔:“給你騙出家門可真難,你這反拐騙的能力一流。”
清花阿姨則招呼道:“小美,快來點蠟燭了,來帶上壽星帽,你看看,孩子們都帶上了。”
她眼中波光粼粼的抱着孩子親了又親,旭天大概怕她腰痛,将她手中抱着的平平接過來,又将她推至餐桌前,道:“許願吧。”
陸靜的胸口蘊含一股難以名狀的酸澀,她仰起頭,努力的抑制淚水滑落,對着旭天嗔道:“你一來我就哭了這麽多次。”
旭天笑道:“和我沒關系,是你兒子争氣,叫媽媽了,可不你高興嗎?”
她嘴角噙着笑,像是最快樂最天真的孩童,眼中卻噙着淚,像是即将在天空中墜落的流星一般璀璨而耀眼。她将孩子的小手合在自己的掌心內,在衆人齊聲而真誠的生日歌中,對着蠟燭虔誠的許願,希望寶寶身體健康,永遠快樂。然後吹滅了自己23歲的生日蠟燭。
作者有話要說: 六旗樂園是非常著名的主題樂園,內有無數刺激的游樂項目,喜歡刺激的朋友可以去嘗試一下。另,文中的Goliath過山車在當年算是世界排名前五的,不知道現在還是不是,畢竟世界各地的主題樂園一直都在刷新過山車的高度和驚險程度。
另,我才發現這章我的男主又沒有多少戲份,真是妄為男主啊。
另,孩子叫媽媽了,這是多麽百感交集的事情。
另,我真的很喜歡旭天。
另,陸小美好年輕啊,竟然才23歲,孩子都會叫媽媽了。反觀我自己,一輩子也無法實現早婚早育的夢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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