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陸靜的生活又平靜了好一段日子,每日過的幾乎是清心寡欲,卻清新規律。只按時起床,按時練琴,每天都在花園裏壓筋,将自己舞蹈的基本功一點點的找了回來,并且迷上了瑜伽帶給自己平心靜氣的感覺。
她看着院子裏的草坪變成黯淡的綠色,看着天氣一天天的轉涼,看着美麗的秋景慢慢消逝,才恍然,又是一年的冬天來臨。
一日清晨回房間後,清花阿姨笑道:“瞧你現在跟個小姑娘似的,和我第一眼見到你時一個模樣兒,真喜慶人。”
陸靜不信,跑到穿衣鏡前查看,才看見鏡中人一張小小的臉,丹鳳眼依舊明媚而狹長,身材自停止喂奶後就迅速的瘦了下來,現在已經和生育前無異,只是胯部寬了一些,卻更能體現女性優美的線條感。生育後的保養得當,使她的皮膚都變得光潔細膩起來。因為做瑜伽,她将頭發高高的挽了起來,耳邊還垂着幾縷滑落的細柔發絲。
她對着鏡子做了個鬼臉,笑道:“你都是孩子他媽了,別臭美了。”
她愛上了棧道邊的那排雪花燈,甚至在帶寶寶出行的那個夜晚,透過棧道,看見了海邊兩個同志的求婚。
他們只有兩個人,沒有觀衆,沒有鮮花,沒有煙火。只是兩個人并排的走着,棕發男子忽然單膝跪地,掏出一枚戒指,然後對着金發男子說着什麽。
他們的身旁是傍晚的海,海風很大,夕陽殘喘着在海岸線上的掙紮,只片刻便被海岸線吞噬,連殘陽的血光也不見蹤影。
陸靜卻覺得那個場景異常的溫馨,太陽落山後,她看見了金發男子點頭,然後兩個人抱在了一起。
她情不自禁的鼓了鼓掌,兩個男子循着掌聲的方向看來,和她揮了揮手表示感謝。陸靜明知故問道:“What did he say”
“He said YES.”
翌日她翻看日歷,12月20日,離孩子的生日還剩下八天的時間,而梁希澤承諾平安夜時飛過來和他們過聖誕。她心裏突然就沒來由的緊張起來。她将平平舉得高高的,聽着孩子咯咯的笑聲,開心哄道:“爸爸要來咯,爸爸要來咯。”
十點鐘時,清花阿姨照例給她榨了一杯新鮮果汁。她拿着果汁杯來到鋼琴前,打開琴蓋後。打開鋼琴凳內的小儲物格,随便撿了一本琴譜打開,卻在琴譜的最底下發現了一枚精巧的鑰匙。
她握着鑰匙,明知道一定和書櫃裏的那個橡木盒子相匹配,卻還是輕輕的将它放回原處。
她彈了車尼爾的《練習曲》,巴赫的《前奏曲與賦格》,才發現自己彈得都是九級考級曲目。不知怎麽就想起莫紮特的《小星星變奏曲》來,繼而想起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纏綿。她不知不覺的紅了臉,起身将空杯放在洗碗池裏,卻在水池的倒影中看見自己染了桃花一般的雙頰。
連清花阿姨都過來探她的腦門:“這閨女是怎麽了?發燒了?小臉兒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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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靜低了頭道:“我去買杯咖啡喝。”便随便扯了件大衣就出門。卻在圍欄門口和一位年紀不大的少女撞了滿懷。二人齊聲道歉,又都友好的笑了一下。
那女子打招呼道:“hi,我叫Bella(貝拉),我來探望我的阿姨,我們住在那邊。”她說着指着三棟房子開外的一棟風格相近的別墅。
這位少女皮膚黝黑,身材也不高,卻是一口地道的美音,顯然是東南亞裔女子。但她的面容有種東南亞少女特有的嬌羞和圓潤。陸靜也笑着自我介紹道:“叫我Lulu。”
貝拉顯然很高興交到了朋友,兩個人又攀談了幾句,她忽然望着陸靜,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問道:“我想起來了,這棟房子的男主人,我以前好像見過。”她說着将手放在自己的眉心處,似乎在思索,然後打了個響指道:“是中國人。”
陸靜笑道:“對啊,我們都是中國人。”
貝拉熱情的邀請她明晚來家裏參加派對,陸靜欣然答應。兩個人随即微笑着告別,她到咖啡廳買了咖啡,整個人在陽光的照耀下,都變得舒爽而伸展起來。
她回家後窩在卧室窗邊的小墊子上,将筆記本電腦放在面前,随便選擇了一部電影放映。她一邊曬太陽,一邊将自己緊緊的靠在略帶寒涼的窗棂上,想降低一下自己臉上的溫度。
電腦裏放映了什麽,她完全沒有知覺,自己沉醉在胡思亂想中,一時出了神。直到電影裏傳來激/情戲的呻/吟聲,才将陸靜的思維拉回來。她幾乎是下意識的,像是被大人抓現行一般,手忙腳亂的按到了音量減小的按鍵,卻連自己也笑了出來。
她迷糊中便靠着窗子睡着了,那一覺睡得甚為香甜。似乎在做夢,等她醒來時,卻又不記得夢見了什麽。電影都已經放映完,只剩下大段大段的字幕,在微弱聲音的片尾曲節奏下,緩慢的上爬。
陸靜伸了個懶腰,正欲關掉電腦,卻發現電腦自動播放了下一個視頻文件。她都不記得她的電腦什麽時候有過這段視頻文件。而她上一秒還只望着窗外的陽光,腦中閃過平安夜應該穿什麽衣服給寶寶才好看些。
她聽到了視頻裏的一段聲音,這段聲音太過于震撼,她幾乎要捂住耳朵,可是她還是聽到了。她顫抖着手指,不可置信的放大了音量,終于發現自己沒有聽錯。筆記本電腦裏音色平平的聲卡,此刻卻清晰的像是電影院裏的立體聲響。她甚至感覺到自己的臉正在由潮紅迅速轉為煞白。
她幾乎是跄踉着腳步走下樓,翻出了那枚鑰匙,顫抖着打開那個橡木盒子。
盒子內只有兩三本筆記本,封面圖案清新而幹淨,平整的頁腳和清晰的頁眉,都顯示了主人對這些筆記本的愛惜和照顧。本子散發着淡淡的幽香,像極了回憶裏的香氣。
原來一切都逃不過宿命的安排。
原來她卑微的像是一個小醜一般。
陸靜強迫自己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将一切放回原處。起身洗了臉,呆坐了很久,才給旭天打電話問候了幾句,扭捏道:“行啦,我知道瞞不過你,我今兒就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旭天哥,你上次那車真地道,聽說你開着回北京啦?哈哈,車就借我開兩天呗?明兒你叫人給我送來?行啊,等我回北京請你吃飯。”
12月21日,LA天氣陰沉,陸靜帶着廚師烤的蛋糕拜訪了貝拉家,貝拉拿出一張自己和梁希澤的合影照片對陸靜道:“你看,這就是你那棟房子的男主人,沒錯吧?我忘記他叫什麽了。”
陸靜微笑着點頭回應道:“是的,他姓梁。”
她當晚回家,對着鋼琴演奏了整整一夜,從車爾尼基礎練習曲599開始,一直按照難度彈了849、299直到740,然後彈了李斯特,穿插了肖邦,甚至還彈了貝多芬的奏鳴曲。
直到天色都開始明亮起來時,她終于翻開莫紮特的樂譜,手臂幾近發麻的擡起,開始練習幾乎被遺忘在腦後的《小星星變奏曲》。她知道她彈琴時,孩子還好,整個屋子的大人都無法入睡,可是誰也不敢來打擾她。
直到天完全亮起來,小保姆小潔才頂着黑眼圈過來,口不對心的稱贊:“您彈得真好,平平安安都醒了,您哄嗎?”
她點點頭,随意的邀請小潔聽她彈奏最後一首曲目——《小星星變奏曲》。從衆所周知的歡快旋律開始,完整了彈奏了12段變奏。以前她把握不好變奏的演奏力道,而今天不知為何,竟然流暢的連她自己也沉迷于莫紮特的音色/情感中。
小潔和中途聽到她演奏的清花阿姨齊齊的捧場鼓掌,她笑着點頭致敬。然後起身喂寶寶早餐。
12月22日,LA天氣依舊陰沉。
陸靜對清花阿姨道:“咱們出門逛逛吧,給孩子穿暖和點,讓他們看看真正的聖誕氣氛去。”
兩個人穿了衣服,陸靜開着車來到她最愛的那片棧道,她照例要了一杯牛奶,又給李清花買了一杯美式咖啡。兩個人對着悠閑的街景閑聊。
她那日選擇了一頂紅色帽子,将臉遮的小小的。黑色的長發垂落在胸前,順垂的而服帖;她戴了一雙手工定制的黑色小羊皮手套。雖然只是手套,但實在價格不菲。
那還是孩子滿月時後,梁希躍李宛清夫婦送來,那時李宛清說,小美,手套是這個世界上最相親相愛的一對兒,希望你和希澤永遠都像一對手套一樣,不分離。
她輕撫着手套上鑲的精致碎鑽,頗有感慨的對李清花說:“阿姨,我這一輩子,真是過得太順了,從小就沒吃過苦,一路長大,學業工作都順風順水,物質上更是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後來嫁給梁希澤,做了媽媽,還生雙伴兒,旁人都羨慕我。其實我真的挺滿足的。謝謝您一直對我的照顧。”
李清花急忙道:“說的什麽話,希澤是我從小帶大的。這麽多年,首長和夫人,都将我和我家那口子看成一家人。還幫我們兒子安排了這麽好的工作,我這輩子無以為報了。只看着你們長大,你們的小輩兒長大,真是欣慰。”
陸靜的笑容依舊暖人心脾,她笑着對李清花說:“阿姨,您看,平平安安馬上就一歲了,我總覺得,我以後得學着長大,不能老當自己是個孩子了。阿姨,您對我好,我有時候還老和您耍小脾氣,您可真別往心裏去。我被家裏慣得沒樣兒了,什麽都得可着自己性子來。”
“怎麽了這是,今兒怎麽老這麽說話?”
“嗨,阿姨。”陸靜抹去快要滑落的淚水:“咱不是沒過感恩節嗎?那天不是咱自己做個火雞,結果糊了嗎?”
兩個人想起那天的手忙腳亂,一起呵呵的笑出聲來。陸靜繼續道:“這不是聖誕了嗎?我也回饋回饋您呗。您這麽大老遠的,一個英文單詞都不會說,就為了照顧我,就過來了。也就小潔會英文,司機師傅只會那麽一點。您和其他的幾個長輩,在異國他鄉這麽悶,都是因為我,為了照顧我,陪着我,這麽辛苦,阿姨,謝謝您。”
李清花将手覆上陸靜的手,她的手飽經滄桑,陸靜的手被手套包裹的完美修長,沒有一絲瑕疵,兩代人的手對比的這樣分明。
她說:“你和希澤好好的,我們就都開心了。小美,說句高攀的話,我一直把希澤當親兒子,我太了解他的個性。所以看到他看着你的眼神兒,我就知道他其實對你特別上心。希澤在我眼裏,就是孩子,孩子做錯了,給他一個改正的機會吧,他這次學乖了,下次就不會再犯了。”
陸靜半晌才點頭:“是啊,如果平平安安做錯了,我一定會給他們機會,他們是孩子,父母會對孩子無條件的寬容,我現在明白了。”
陸靜又微笑着問李清花:“阿姨,我昨天晚上打擾到大家了,但是我昨天特別想彈琴,您說我彈得好聽嗎?”
“好聽。”
兩個人聊了好久,陸靜見李清花一杯咖啡都喝完了,才道:“咱們去溜達溜達吧。”
李清花道:“那我先去洗手間,這咖啡可真是利尿,要不是今兒你給我買的,我可不喝這破爛玩意兒。”
陸靜笑道:“您去吧,我先去熱車。”
那是李清花在那年的年末最後一次看見陸靜和孩子。
她在來美國前,曾被梁希澤囑咐,無論去哪裏,陸靜和孩子身邊必須有人陪。她知道他怕她們娘兒仨出什麽意外,而且陸靜帶着兩個這麽小的孩子,一個人根本照顧不過來,因此出門從來都有人陪伴。
李清花從未想過陸靜就這樣消失了,她急的原地打轉,只覺得心髒在咖啡的作用下“彭彭”的跳動,幾乎要跳出胸膛來。她在美國甚少自己出門,不會說英語,年紀大了,眼睛也花了,基本記不住電話號碼。她的包和手機已經不見蹤影。
她跑出咖啡店,見他們的車還在原地,沒有被啓動過的痕跡。
李清花又跑回店裏,着急問店員陸靜的去向,語言不通,急的年近六旬的老人不知如何是好。過一刻一個經理模樣的美國男子出現,李清花指着攝像頭,面紅耳赤的要求查看錄像。經理欲報警,卻被李清花攔下。雙方雞同鴨講的比劃了将近半個小時,才有一名懂中文的華裔進來,上前幫忙翻譯。
經理恍然大悟,又和一名高瘦的店員溝通了什麽,才從櫃臺下面拿出一個黑色的舊布包遞給李清花:“剛才那位女士說她有事先走了,這是你的女包,她請我轉交給你。”
李清花這才拿回自己的包,急急忙忙的撥通了梁希澤的電話,可能因為時差的緣故,他沒有第一時間接聽。她幾乎是淚眼婆娑的拉着那名好心的華裔人請求,請求他幫忙問問,那名紅帽子的女人去了哪個方向?
高瘦的美國店員才大概明白她要找的年輕女子就是剛才那位女子。可是他怎麽才能表達給這位老人,這名年輕的女子,輕柔着推着孩子的推車,搖曳着走出了店門。
她的腰肢是那樣的細軟,她的體态是那般的輕盈,面容卻年輕的像個學生。這麽年輕的東方女子,身上的穿戴看似低調實則華麗。而全身的名品都比不過她帶着的那頂紅色的帽子,帽子襯得她的面容嬌羞而亮麗,在皚皚白雪中像是最漂亮最溫暖的聖誕禮物。
她推着兩個孩子的嬰兒車,禮貌而微笑的請自己替她打開店門,然後就消失在陰沉的天空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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