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陸靜出了咖啡店,給咖啡店的侍者吉米打了電話,兩個人在約定的地點見面,她笑着将旭天那輛豪華跑車的鑰匙交給他。
吉米不可置信道:“昨天你給我打電話,說和我換車,我還以為是玩笑。你确定要拿這麽好的車交換我的這輛破SUV?”
陸靜笑道:“只是換着開,你開我的車,我開你的車,這有什麽?你看我帶着孩子,SUV更适合裝安全座椅呢。你不是要去海邊過聖誕?還是開跑車更拉風些。”
吉米長大了嘴巴,臉上全是驚訝:“哇,這麽好的跑車。我要是開壞了,什麽責任都不是我的?”
陸靜點頭肯定道:“和你什麽關系都沒有,你的車要是壞了,你也別怪我就是。”
她拿旭天的車和吉米交換,就是在心裏賭一把,賭梁希澤知道她失蹤的消息後,一定會告知梁希躍,但不會第一時間告訴旭天;她也賭男人之間沒有女人這麽八卦,旭天借給自己車這件事,未必會和梁希澤提及。
結果她全都押中了,就像她大學暑假時和同學去澳門玩,她在賭場晃悠了一圈後,小賺了50塊錢那樣,毫無意外的,贏了。
她當然不能開梁希澤或者旭天的車出逃,他們的車上肯定裝有定位系統。那樣被追尋到的可能性就太大了。她就是要打個時間差,梁希澤只要晚兩天查出她和吉米換車,她就多了兩天的時間逃離開他的一切。
她也不能乘坐一切需要出示身份的交通工具,甚至銀行卡也不能使用。美國是一個信用體制健全的國家,這使得任何人都很容易留下自己的痕跡。可是她也知道,以她現在梁家兒媳婦的身份,梁希澤也不會輕易求助美國警方或者官方,她當然不能曝光,這也對她更加有利。
她感謝清花阿姨老派的管家習慣,她将家中翻出的大量現金全都帶在了身上。先去買了兩只兒童座椅安在車上,然後安心的開着吉米的車,上了高速公路。
其實她并沒有目的地,只是一直沿路開,開累了就去休息站裏休息。
她這才知道帶寶寶是件多麽辛苦的事情,小孩子吃的飯都是清花阿姨特地做出來的,都是些易消化的煮的軟軟的面食,加一些青菜碎。她從來只是喂飯就好,根本不知道怎麽做飯。現在出門在外,束手無策,推着兩個寶寶進超市,手忙腳亂的挑選一歲嬰兒的輔食。
但是她這一路上得到了很多好心人的幫助,見她推着兩個孩子,大多數人都充滿善意而耐心的給她解釋各種食品應該怎麽食用。美國的加油站都是自助加油,陸靜沒碰過這種沉重的機器,她站在加油機前,一步一步的學習使用步驟,甚至都拿不動那笨重的油槍,還是後面一位高大的男人上前,善意道:“女士,需要幫忙嗎?”
有時她上洗手間,長時間駕駛的疲乏,使她實在無力将後備箱的嬰兒座椅拿下來,保安或者路人總會主動上前詢問,需要幫助嗎?我幫你照顧這兩個嬰兒吧。
陸靜白天開車,晚間則帶着孩子,随便入住便宜的motel,她謊稱自己的身份證件丢失,請求看在孩子的份上,只要她入住一晚。
大多數前臺接待看見她一個女人帶着兩個孩子,都會欣然同意這個并不算過分的請求。只有一次一個年長的婦女不相信這是她的孩子,又見她拿不出身份證明,堅持要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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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靜急的撩開自己的衣服,給這位堅持原則的女士展示了自己的妊娠紋,眼淚随即便啪嗒啪嗒的掉落下來。寶寶們明明上一秒還在自己玩手,下一秒也跟着哇哇大哭起來。
已經聞聲趕過來的胖胖的黑人保安見狀,低聲勸慰前臺的中年女士,算了吧,沒有ID(身份)又怎麽樣?她的身份就是一位母親而已。
她含淚道謝,在房間裏抱着寶寶們失聲痛哭。
那天是平安夜,她一個人帶着孩子,廣播和電視裏全是鈴兒響叮當的歡快,而她的心冰冷的像是極夜裏仰望白晝的麋鹿。
電視裏正在放一首很老的歌,《Fairytale of New York》,陸靜不敢離開寶寶,不敢一個人上街,聽着這首歌前半段滄桑的男聲,不知怎麽就那樣引起她的共鳴,即使後半段女聲已經歡快起來,她還是難過的不能自已。
她原本想,就這樣找個地方過一輩子,帶着孩子悠哉的過日子。可是沖動過後,冷靜下來時,她想到若是平平安安走丢時自己的心情,也就想到了自己父母的心情。
她聽着那首歌,心裏想,去NY吧,旅程總要有一個終點,事情總要有一個結果,逃避是最下等的解決方法。等到了NY,她會給梁希澤打電話,她一定會親自和他說,她要離婚,徹底的分開,一分鐘都不再等。
陸靜一直開了四天左右,到達了中部內布拉斯加州,她那天很疲乏,精神不振,見天色漸暗,只欲找到地方便休息。她在駕駛艙努力的逗兩個寶貝唱歌,卻發現寶寶異常的安靜。她急忙找到休息站停車,打開車門時只覺得腳踩到了什麽鼓鼓的東西,也來不及查看,只急急的看望寶寶,發現兩個孩子小臉紅撲撲的,精神萎靡,都發燒了。
她的孩子并不是第一次發燒,可是在北京時有家庭醫生,在LA時也特地請了華人私人醫生來照顧孩子,她看着醫生忙碌,只顧着在一旁心疼孩子,卻根本不知道現在該做些什麽。
陸靜急忙在最近的一個出口下了高速,進了內布拉斯加州的一個城市裏。當天那座小城下了很厚重的大雪,幾乎看不見前面的路。她擡頭看見一家藥店的标志,便停了車抱着兩個孩子沖進藥店買退燒貼。
她沒有別的選擇,因為美國人發燒時都采取物理降溫,即使到了醫院,醫生也讓你回家自己敷冰塊。醫院對小朋友發燒則采取先降溫,吃冰棍喝冰水治療方式,基本不給孩子吃藥,讓孩子身體自然産生抗體來調節。
她在結賬時發現自己的錢包不見蹤影,頭腦一陣發懵,将身上翻了個遍,心直直的沉到了最低谷,才想起來下車時踩到鼓鼓的東西,就是自己的錢包。
藥店的店員開始只是裝作沒看見,最後見她急的哭出來,終于聳肩:“你走吧,不用付錢了,上帝保佑你和你的孩子。”
陸靜又費力抱着兩個孩子回到車裏,當時平平和安安都已經是8公斤的寶寶了。她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蓋在了孩子身上,輕柔的哄着孩子。平平先哇哇的哭了出來,安安緊接着也放聲大哭,只含糊的喊着媽媽。
陸靜心裏一陣陣的被揪緊,束手無策的看着孩子難受的模樣,除了将空調內的溫度調高,再也沒有其他辦法。她翻遍了車裏,只找到五元紙幣,便下車給孩子們買了兩瓶水。兩個孩子都不肯喝水,體溫越來越高,安安的眼睛都泛出發燒時特有的紅色。
她無法看着孩子這樣受罪,狠下心來摸出電話,開機,給梁希澤撥了過去。
大概是風雪過後,信號是如此微弱,只一直在努力的搜尋中,長久的等待後,屏幕顯示,沒信號。
陸靜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哪怕是她打開那只沉重的橡木盒子時,哪怕她看到貝拉給她出示的那張照片時,她都只是覺得悲哀和痛苦。
在那張照片裏,梁希澤挽着舒晶的肩膀,像是特別默契的夫妻,坐在這棟美式鄉村別墅內起居室內的沙發上,貝拉正站在他們的身後俯身一起擠進了鏡頭,照片下方的時間是三年前。
她的笑容那麽的甜,他笑的那樣的溫和。
他們一定在美國度過了很愉快的度假時光。
那只橡木盒子,塵封着兩個人的回憶,舒晶清秀的字體,一字一句的記錄着他們之間的過往。
他們大搖大擺的在德克薩斯跳傘;在瑞士度假,每天對着阿爾卑斯山脈感嘆大自然的魅力;他們一起在仙本那潛水,手攜手觸摸無毒的珊瑚。
原來她認為他們的相同經歷裏,全是他和另外一個女人的影子。
在那本日記裏,舒晶記錄了兩個人是怎麽樣在塘沽的航母前許下了緣定一生的誓言。她說,梁希澤,塘沽的風景比不上我們去過的很多地方,可是在這樣的龐然大物前面,我們是這樣的渺小,而你是我的天地,撐起我們的未來。
她記錄道,我從來都連名帶姓的喚你的名字,因為你的名字真的很好聽。梁希澤,梁希澤,你以後聽見別的女孩這樣叫你,會不會只想起我來?
陸靜想起過年時放鞭炮的那個夜,想起他的手被杯子紮傷的那個夜,她站在不遠處,一次又一次的呼喊他的名字,梁希澤,梁希澤。
他都擡起頭,看了她。
最下面的日記本年代最為久遠,連紙張都已經泛黃,筆跡亦暗淡,頁腳處還有一些卷起,只是被按壓了下去。陸靜甚至可以想象舒晶那樣溫柔的女子,用她纖細白皙的雙手,一絲絲的将卷頁熨平。
她記錄着自己是多麽讨厭學校裏那個特權少爺,記錄着自己是如何一次次的被他捉弄,被他整蠱。她說,本姑娘怕你?一定和你抗戰到底!
原來命運竟然這樣的相似,他竟然可以原封不動的将他們的故事,一絲一豪沒有偏差的照搬演繹在陸靜的身上。
在最新的那本日記中,有一個日期,是她的孩子出生一個月後。舒晶寫道,梁希澤,如果因為對她內疚而避開我的話,我會守在你身邊,等你回來。我會将我們所有的過往安放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我想和你重新開始。
還有一個日期,讓陸靜看了發抖,那是她孩子出生的第二天。舒晶寫到,梁希澤,我又看見你了,你和以前一樣,優雅的在我身邊。我們一起喝酒,就像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我喝多了,你也喝多了,我問你,你愛我嗎?你看着我說愛。這句話,給了我無限的勇氣。我想回到你身邊,哪怕是以不齒的身份,因為我也愛你,我從來沒忘記過你。
陸靜的思維瞬時回到了母嬰中心的那個又窄又暗的畫面。舒晶那時說了一句話,而陸靜卻聽不清楚了,現在想來,她正在問梁希澤:她生孩子那天,明明我們坐在一起喝酒,你不是說愛我嗎?
車外又開始下起雪來,大片的雪花打落在車窗上,是雪花模糊了視線,還是視線自己模糊了?
筆記本電腦裏的那段視頻,是母嬰中心發來的宣傳片。她也不記得什麽時候下載到了電腦裏,視頻裏的小朋友們一起在唱歌。孩子們臉上的笑顏是那樣的花漾,甚至燦爛過加州的太陽。母嬰中心裏兒童樂園的配色裏還是那麽的鮮豔和跳躍,吸引着孩子們的目光。
視頻裏的舒晶正坐在一架鋼琴前,陸靜看的出,她是學過鋼琴的。因為她的握掌,她的手腕力度,她的神情,都清楚的昭示着一個演奏者對曲目最基本的負責和認真。雖然這是一首很簡單的歌,最簡單到根本不需要後面的變奏,也要幾個“1155665”的音符,配上左手最簡單的和旋,就可以哄得孩子們一起唱: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甚至她起手時的習慣都和陸靜一樣,三聲“哆”來校音。
陸靜當時顫抖着手将視頻一遍遍的回放,視頻裏的舒晶笑的竟然那樣的溫婉,她的周身都散發着一種讓人心生親近的美好,像是夏日裏點綴着露珠的大片荷花花瓣,粉嫩淡雅。
她一瞬間體會到悲哀大于心死的痛苦,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小星星的旋律一遍遍的在她的耳邊循環播放,時而清晰無比,時而模糊至極。那些音符随着舒晶一頁日記上的內容,一字一句、一音一符地敲進陸靜的胸口,而接近心髒時,卻突然變成了鋒利的小刀,穩、準、狠、快的刺進自己的心髒,生生的将心頭刺得血肉模糊,卻還在恪守的跳動。
每跳動一次,血就汩汩的湧出來,濕漉漉的将自己胸口濕潤。
舒晶寫道,梁希澤,以後彈《小星星》給我們的孩子聽,好嗎?
往事像是閃電一般擊中她原本已經動搖的內心,在那個瞬間照亮了過往所有的不堪,又将前方的路轟然掩埋。
她不知從身體裏的哪一個部分生出了近乎偏執的念頭,她想逃離開梁希澤和舒晶的一切,她不要再住他們住過的房子,不再開他們開過的車。只要有舒晶的東西,她都不要再碰一下。她覺得整個家都在嘲笑她,嘲笑她只是一個後來者,桌子長了嘴對她說:這裏原本的女主人不是你;椅子也一張一合:你不是第一個來這裏的女人。
陸靜終于無力的趴在方向盤上,她的胸骨和肋骨被方向盤擱的生疼。她覺得自己的心裏空像是無限被擴大的洞,明明都已經被吞噬了,卻還在被一只手強力的握住,然後松開,那樣的疼,疼到連喘息都變成奢侈的事情。
她在朦胧中極力的想打開窗戶,她知道不能長時間的呆在開着空調車內,可是窗外是那樣大的暴風雪,她甚至覺得車窗被凍住了。
她想擡手,卻覺得手臂酸軟無力。
她想流淚,卻覺得眼淚已經流幹了。
她像是一片失去綠意的樹葉,幹燥的只剩下了幾近枯萎的脈絡。
可是她的寶寶還在發燒,她該怎麽辦?她想起生育的那個夜晚,她也是這般孤單和無助,那時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努力的生育下他們的孩子。
她好孤獨,真的好孤獨。
陸靜強忍着天暈地旋,擡手按了鳴笛。
無論誰來,只要不是梁希澤就好;無論我會不會就此不再醒來,只要我的孩子得救就好。
請救救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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