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殿下別怕

将布條仔細纏好後,她又掏出小爐子煮茶,也不嫌熱,就那麽跪坐在小爐子邊,溫溫和和地繼續說道,“那人跟了我阿爹好多年了,卻生了貪意,想要我阿爹的兵權,便要害我阿爹。阿爹殺了他之後,我偷偷跟着阿爹,看到……阿爹哭了。”

阿爹,女兒對不住您,容女兒揭個老底保個命。

一直沉默的慕容辰終于朝她看來,開口的卻是,“魏家軍不曾出過叛徒。”

“……”

殿下,您可真信任魏家軍。

魏嫣聽得高興,卻道,“是真的,只是那時殿下尚未執政,那人也是剛剛有了異心就被阿爹發現了。阿爹不想鬧開了株連其家人,就私下裏偷偷處置了他。”

說着,又讨好地看向慕容辰,“殿下,您不會怪罪阿爹吧?”

慕容辰睨了她一眼,轉過臉去,輕嗤,“魏廷鋒那樣的人物,也會落淚?”

說完才發現,自己滿心的戾氣,竟不知在何時,悄無聲息地散去了。

他垂眸,看向了指尖的紗布。

車廂內再次響起魏嫣的聲音,“是人便有七情六欲,嬉笑怒罵嗔怪哭,皆是人之常情,為何阿爹不會哭呢?”

慕容辰垂着的眼睫再次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起來——人之常情……麽?

魏嫣說着,自己也覺得有趣,笑道,“阿爹其實挺愛哭的,看到傷殘的士兵也哭,看到被賣的可憐兒女也哭,聽着戲文有時候也哭。每回都要阿娘去哄。”

慕容辰實在難以想象,魏廷鋒那麽個跟山熊一樣壯實的男人,會這般輕易落淚。

他轉過臉,誰知竟恰好對上魏嫣擡起望過來略顯俏皮狡黠的眼睛。

她朝他眨了眨眼,“這話我只說給殿下聽,殿下萬不能告訴阿爹哦!不然他會打我的。”

慕容辰靜默了一息後,問:“他經常打你?”

如他幼時那般,被打被辱被虐待?

可魏嫣卻笑了,“對呀!一巴掌下來,瞧着能劈死一只老虎,實際落在臣女身上,連只蚊蟲都打不死呢。不過臣女每回都裝作很害怕,這樣阿爹最多拍臣女兩下就算了,嘿嘿。”

慕容辰不再說話。

他看着眼前認真煮茶的魏嫣,烏黑的頭發做男子的發冠束在頭頂,露出光潔好看的額頭,亮晶晶的汗水滲透出來。

她毫不在意地擡手擦了下,又繼續去看面前的小爐子。

腿上的傷讓她不得不側着身子坐,偏生這般姿勢卻又沒有小女兒家的柔媚婉約,反而周身皆是一股子飒爽利落。

她的嘴角始終帶着笑。

可慕容辰知曉,她分明遍體鱗傷,分明家中遇險,分明前方荊棘難行。

為何,她竟一點都不會害怕?

這是……怎樣的家裏,才能養出來的女兒?

他忽然想到先前魏嫣說過的那句話——經歷過最絕望之際,忽而得了能挽救一切的機會,故而高興極了。

他再次看向手指上洇開血跡的紗布,在聽到小爐子上的茶壺發出‘噗突突’的湯水聲時。

忽而道,“一個跟随了你近十年的親随,你說,會因為何事而背叛?”

魏嫣心頭一動,想到了甲子軍聯絡信號的暴露。

将茶具擺開,卻沒直接回答,“殿下可記得,臣女曾與您說過,大哥被家奴所害,才不能上獵場的事兒?”

慕容辰自然是記得的。

魏嫣也沒等她回答,将那茶餅子掰開一點兒扔進茶壺裏繼續燒,一邊對慕容辰道,“其實害我大哥的,有兩人。一個,是個逃難來京的丫頭,賣身葬父時被阿娘瞧見了,憐她孤苦赤誠,便買進了府裏,在阿娘身邊伺候了七八年了,阿娘其實準備今歲要讓她到大哥跟前伺候去的。”

慕容辰想起這丫頭先前提起的那個投缳自缢的奴婢。

目光落在那被掰碎的茶餅,以及冒着熱氣的茶壺上,眉眼靜默如凝墨。

魏嫣繼續說道,“還有個小厮,進府就更早了,幾乎是同大哥一起長大的。大哥待人素來寬厚,說是親同手足都不為過。”

魏嫣自嘲地笑了下,“可是,就這樣的兩個人,為着一百兩,給大哥下了毒。”

她用布巾抱起茶壺柄,将熱湯倒進旁邊精致華美的茶盞中,一邊說道,“所以,會為了何事而背叛,誰能說得準呢?人心此物,就與這酷夏裏的日頭一般,都是不能叫人去細瞧的。所以,臣女此生只想着,護愛我之人,殺叛我之鬼。只圖個肆意暢快便好了。”

熱湯傾注而下時,氤氲的水汽在她面前如雨霧蒸騰而開。

迷蒙之中,那輕緩的嗓音與水流入茶盞中清脆的聲音相融,讓慕容辰一瞬以為聽見了來自天澗雲林處的靈語。

他搭在腿上的手指不自覺地往內微微收緊。

就見,那水霧之後,魏嫣緩緩擡起眼簾,朝他望來。

水汽潮濕,讓她原本過分清亮純澈的眼睛被糅上一片軟色,仿佛林中的鹿兒,無知無覺地朝他望來。

可她望着的這一端,分明是個毒瘴環繞毒藤密布的幽冥鬼蜮,她望着的這個人,是坐在森森白骨鋪就的華麗王座之上的惡鬼。

她,不該靠近,該退回她爛漫無邪的雲林中去才是。

水雲之霧散去。

雙目無垢的鹿兒忽地往前踏了兩步,笑着舉起了手裏的茶盞。

然後,親親熱熱地說:“殿下,喝茶。”

鬼藤之內,惡鬼之主垂眸看她。

無聲的森寂與瘆人的幽冷在這逼仄的車廂中緩緩散開。

魏嫣眨了眨眼,忽然舉着茶盞,直接來到魔障的近前,湊過臉來,對上那雙無機質的暗黑雙眸。

輕笑着問:“您又惱了麽?是不是嫌棄臣女不會煮茶?”

“咔嚓。”

慕容辰似乎聽到何處冰封崩裂的細微聲響。

禁锢心髒的毒刺在極致地收縮,似乎想将他的心髒勒到粉碎。

慕容辰的四肢百骸都在瞬間猶如被生生抽幹了血液般的疼痛,這樣的疼,讓他的臉愈發森美詭惑,宛若一個下一刻便要吃人啖血的妖魅神女。

他艱難地動了動手指,想從這禁锢中掙脫開來。

“噠。”

湊到面前的茶盞忽然被放下。

慕容辰眼眸倏鸷——果然麽,又一個要離去的……

“呼。”

下一刻,一雙手臂忽而神來,毫無遲疑地越過慕容辰目之所及之處,緩過他的肩頭兩側。

往後一按。

被禁锢不能動彈的身體,忽然就被按着往前,跌在了一個草木雅香的懷抱裏。

慕容辰的眼眶倏然瞪大!

接着,就感覺後背被輕輕地拍了拍。

耳畔同時傳來從未聽到的溫柔輕語,“殿下,別怕。別怕,臣女在這兒陪着您。別怕,別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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