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前世光影

而百花大街路邊的一輛馬車上。

魏嫣單膝跪地，一只手掐在孫芷的脖子上，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柄金簪抵着孫芷的臉，輕笑，“夫人，若我是你，就不會手無縛雞之力還在別人的馬車上叫嚣放肆，沒得白白遭罪。”

孫芷眼珠子亂顫，竟不知這看上去柔弱纖細的漂亮小女娘竟然有這樣的功夫，吓得僵硬歪臉，“你，你松開我！方才，方才是我冒犯了。”

倒是個能屈能伸的。

魏嫣輕嗤一聲，簪子拿起，将人往旁邊一推。

孫芷立馬爬起來，伸手摸臉，發現并未受傷，暗暗松了口氣，又心有餘悸地看向好整以暇坐到一邊的魏嫣。

壓了壓心中後怕，道，“你引我撞破我母親……的私事，到底意欲何為？”

魏嫣瞥了她一眼，“趙夫人可曾想過，孫大人既然敢對你的兩個兒子下殺手，之後，會不會将你這個讓他蒙羞恥辱的野種一同抹去呢？”

野種！

孫芷眼眶微顫，“不可能！你胡說！”

魏嫣有些好笑地看向孫芷，“是否胡說，夫人心裏難道不清楚？”

孫芷頓時噤聲。

她坐在地上，無助地攥緊了手裏的帕子，越想越是渾身發涼。

忽然擡頭，“你到底是什麽人？你有何目的！”

魏嫣笑了笑，伸手拿了放在座位一邊的團扇在指間百無聊賴地轉了轉，笑道，“趙夫人，孫夫人為保住聲名，三日後，會帶孫大人這些年的罪證給長公主。你可知這意味着什麽嗎？”

孫芷一愣，随即，猛地朝魏嫣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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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嫣彎唇，将扇面放在鼻前聞了聞，恰好只露出那雙如明珠般的眼睛，純澈自然，明媚動人。

只是這樣漂亮的眼睛裏，卻霜花凝結，叫孫芷望了一眼便心底莫名生寒！

她下意識往後縮了縮。

就聽魏嫣的聲音從那團扇後傳來，“意味着，孫大人會被長公主鏟除，而你，不僅要失去一雙親子，還要失去娘家助力，将會被趙家完全厭棄。”

“！”

孫芷猛地坐直！張了張口，卻因為心頭震動，說不出話來！

魏嫣一笑，放下團扇，湊過去，将手裏的金簪插回孫芷的發髻中。

見她目含驚恐，低低一笑，“趙夫人，我言盡于此。停車。”

本就慢行的馬車緩緩停下來。

魏嫣依舊笑意盈盈的模樣，“趙夫人，恕我不送，請下車吧！”

孫芷緩緩起身，剛要拉開車門，忽然又轉頭問：“你到底有何目的！”

魏嫣晃着團扇，并未回答。

推開車窗，看趙孫氏滿面慘白地站在路邊，她再次笑開。

——有何目的？自然是要你孫家，滿門的命啊！

不止孫世哲這一回以如此陰狠惡毒之計算計阿娘，還有前世裏，讓阿爹戰死沙場的陰謀算計中，他孫世哲可是功不可沒！

她到現在都記得，當年孫世哲言辭鑿鑿地站在魏府門前，宣讀阿爹的‘百條罪狀’的鐵面無私的模樣！

他一口唾沫一個釘，直接将魏家打入了無盡深淵處！

這輩子，這些人，魏嫣一個都不會放過！她要一口一口地，活活撕了這些人皮畜生！

至于孫夫人與孫芷？是否無辜？

可那又如何呢？前世的阿娘與大哥，不無辜麽？滿腔忠心的阿爹不無辜麽？魏家軍，翠柳，春紅，他們不無辜？

享了富貴的因，就也該曉得，作孽的果。

魏嫣轉着團扇，看向車窗外。

恰巧見路邊有一個賣風車的貨架靠在路邊，花花綠綠的彩紙折疊出的風車，在盛夏明烈的日頭裏，耀出刺目而奪眼的光彩。

叫她倏地想起上一世。

孫世哲宣讀完阿爹的‘罪狀’，便要派刑部衙役強行将阿娘大哥帶走！

她想去阻攔，卻被秦雲橋死死地抱住在馬車裏。

正見大哥被人推搡在地！有人竟抽刀想當街斬殺大哥！

忽有一匹勁馬疾馳而來！

一身黑衣軟甲的甲子軍當街高喊——長公主懿旨！

她跪在馬車裏，聽到那句‘念魏廷鋒軍功不可沒，可将功抵過，抹去官身，放其妻子歸位庶民’時，擡眼，便在模糊的視野裏，看到了街邊的風車架子。

那樣缤紛的顏色，在那時的她的眼中，卻是那樣荒涼而荒唐。

“翠柳。”

她忽然喚了一聲，“去買兩個風車來。”

……

入夜，皇城，紫宸殿。

慕容辰穿過已點起宮燈的庑廊，神色淡冷。

無一跟在他身側，低聲道，“趙孫氏回了趙府後，便前往靈堂，并無異動。趙如海也未曾出門。倒是孫氏，回府前，去了一趟位于永寧坊的回春堂，不過卻買了一些迷魂散和……”

他停頓了一瞬，見慕容辰側眸朝他看來，才開口，“砒霜。”

慕容辰眉梢一挑，似是沒料到，随後面上浮起幾分譏笑，卻并未說話，繼續慢悠悠地往前走。

無一又道，“另外，殿下今日吩咐的符牌，屬下無能，并未查出來處。”

“哦？”

慕容辰這回倒是真意外了，站住腳看向無一，“查不出來？”

無一點頭，将符牌掏出來，送到慕容辰眼前，道，“不過，屬下仔細研究過這符牌，發現這符牌所用木材，來自南海鐵木，曾是漕運之人常用符票，或可以此追查。”

慕容辰看向那符牌，點頭，“繼續查。”然後轉身，朝紫宸殿主殿走去。

無一将符牌收起，繼續道，“今日宮中……”

身前的長公主忽然停下。

無一當即止步！看向長公主，發現殿下正瞧着前方。

他順着望過去。

竟發現，紫宸殿主殿的門檻邊，竟放着——一枚紅色的風車？

他皺了皺眉，呵斥，“什麽人這般沒規矩？！”

聽到聲音，無二從院子裏的大樹下走出來，面無表情地說：“魏家二郎吩咐人送來的，千叮萬囑讓務必這般放着。還有此封信箋，請殿下親啓。”

說着，将信箋送到近前。

慕容辰瞥了眼那風車，拿過信箋。

無一與無二對視一眼，兩人心有靈犀地一起後退。

華美殿門前，只留慕容辰獨身一人站在明亮的宮燈下，緩緩打開那封以花印為封的信箋。

“啪嗒。”

迎面一股淡淡的清雅香意，一枚做成花簽的栀子花顯露眼前。

慕容辰伸手，将那栀子花簽拿起。

便看到幾行不似女子筆跡的蒼勁小字——

“鴉墨鴛茸暗小窗，栀花時遞淡中香。何須華屋豔紅妝。

栊月涼篩金瑣碎，床琴清寫玉丁當。風車閑倚在回廊。”

——花意之中，自有我心。碎月之影，伴有我情。

栀子花的香味馥入鼻息，慕容辰長久地看着那小小的信箋，那幾行簡簡單單的筆墨。

無有署名，更無有明示。

可慕容辰的眼前，仿佛又出現那個頭戴牡丹花簪妝容繁複華美，通身明媚似春日嬌花一般的俏皮丫頭。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她嬉皮笑臉地躲着他。她誇張做作地哄着他。

她……不厭其煩地黏着他。

“殿下~殿下~~”

慕容辰的耳邊忽然傳來那捏着嗓子的嬌氣喚聲。

心口處忽而狠狠一痛！

一股戾氣募地蹿了上來！

慕容辰眼神驟厲！擡手便要撕了這擾人心智的東西！

“啪。”

靠在門檻上的紅色風車被風吹倒在地。

慕容辰捏着信箋的手指忽而頓住，他擡眸，看着那倒下去的風車。

手邊，信箋與栀子花的香意逸散在夜風裏。

片刻後，他走了過去，将那風車撿了起來。

“呼。”

一陣微風過。

紅色的風車呼啦啦地轉了起來。

紅色的圈影下，藏于風車裏的玄機露了出來。

——一朵花。

——一朵牡丹花。

清風止，風車緩。

慕容辰看着那朵牡丹漸漸消失。

忽然走了兩步，站在了臨風的臺階上。

又有微風來。

風車徐徐轉動，牡丹現于眼前。

慕容辰認真地看着，一直看着。

明華如晝的宮燈下，他的身影被長長地拖拽到冰冷的地磚上。

極盡奢華的宮殿內外，無聲無息。

唯有風車聲，在清涼的夏日夜風裏，寂寞而輕微地，緩緩轉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