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人販

兖州府是在太祖皇帝陛下在位的時候升府的,領濟寧、東平、曹、沂四州二十三縣,在諸府中算是轄縣較多的一個府了。

不過郗浮薇選擇逃來此地,而不是山東布政使司衙門駐地的濟南府,倒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大運河途徑山東的緊要之地,除了東昌府,就是兖州府了。

雖然說郗家的悲劇始于郗浮璀的英年早逝,但直接造成家破人亡的,卻是應天府那邊關于疏浚會通河的決定。

郗浮薇在決意連夜帶侄子出逃時,下意識的就選擇了兖州。

如今府城在望,暫時也還沒發現追兵的蹤跡,之前被強按下去的情緒不免有些翻湧。

“聞家在東昌府根基深厚,是從前朝末年迄今都屹立不倒的大族。便是朝廷命官到東昌府上任,對他們也是客客氣氣的!”用力掐了把掌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郗浮薇暗自盤算,“相比之下,我郗家沒有什麽值得人家看重的,別說如今沒證據,就是鐵證如山,只怕也是白搭!”

至于說遇見青天大老爺,不計代價不計得失的幫忙讨公道……這種事情,尋常百姓興許會冀望,如郗浮薇這種生長士紳家庭還當過家的人看來,不啻是天方夜譚。

畢竟千百年來,這樣的清官統共才出過幾位?

郗家要是有那麽好運氣碰上了,還至于淪落到如今這樣的地步?

“為今之計……只能從疏浚會通河之事下手,火中取栗,才有報仇雪恨的可能!”郗浮薇思忖良久,吐了口氣,心道,“只是我自己也還罷了,只要目的達成,粉身碎骨都沒什麽的。但矯兒……”

目光落在桌子對面的郗矯身上。

他們姑侄這會兒已經進了城,郗浮薇跟同行之人三言兩語道別後,立刻履行承諾,帶他尋了間尋常但還算幹淨的館子,要了兩個家常小菜,還有一小桶米飯。

郗矯在路上就餓了,飯菜上來之後,見姑姑颔首,就迫不及待的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這孩子年紀尚小,輾轉到了這會兒,還沒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看着他吃的香甜的模樣,郗浮薇的眉頭卻微微蹙起,沉吟:“不能将矯兒拖下水!他已經是我郗家唯一的血脈了,要是也有個三長兩短的……哪怕他日報得大仇,又還有什麽意義?”

只是她雖然臨行前沒忘記帶上些細軟,姑侄倆能夠有驚無險的抵達這兖州府,手頭闊綽也是個很重要的緣故,郗矯到底才六歲,沒人照顧根本不行的。

找人照顧的話,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萬一所托非人,誰知道郗矯會落到什麽樣的下場?

送給無子的人家收養吧……人家沒孩子,肯定希望收養的孩子跟他們親,這個郗浮薇可以不在乎,但人家八成也要讓郗矯改姓,給他們家繼承家聲!

這個郗浮薇可就沒法接受了!

她就這麽一個侄子,郗家就這麽個男嗣了,改了姓,郗家的祖上誰祭祀?!

正自頭疼,忽聽郗矯怯怯問:“小叔,我吃完了,您不吃麽?”

因為是女扮男裝,所以郗浮薇嚴厲叮囑過,要他喊自己“小叔”。

“……我不餓。”郗浮薇中斷思緒,看着吃飽喝足之後露出明顯乏色的侄子,暗嘆一聲,說道,“你累了吧?咱們先找間客棧落腳。”

郗矯對于前途一無所知,懵懵懂懂的點頭。

姑侄倆會鈔之後出了館子,跟人打聽着城中口碑好又物美價廉的客棧……其實按照他們在郗府時的日常起居,必然是直奔兖州最好的客棧,郗浮薇如今手頭的銀子也足夠,只是哪怕她打扮成少年模樣,就帶了個幼.童出門,到底招人眼目,不能不低調點。

走了段路,總算打聽到了一家合适的客棧,距離也不算遠,郗浮薇所以打算帶着郗矯慢慢的走過去,權當消食了。

誰知道走到途中,轉過一堵高牆,迎面來了個肚子高高隆起,看着仿佛即将臨盆的婦人,荊釵布裙,裙子上打了好幾個補丁,手裏則挽了個有些年代的竹籃,上頭蓋了塊舊布,很是清苦的樣子。

她本來低頭匆匆走着,跟郗浮薇只差一步時,忽然腳下一滑,“哎呀”一聲,一個趔趄之後,雖然人險險站穩,卻把籃子給撒了,裏頭原來是大半籃子的橘子,頓時滾的到處都是。

“這位小哥,能不能請您幫個忙?”婦人見狀趕緊去拾,但才打算彎腰,就被肚子給擋了,頓時露出為難之色,前後看了下,見這條路比較偏僻,只有郗家姑侄二人,就跟郗浮薇投來懇切的目光,“妾身娘家父親染病,好容易求得婆婆準許回去探望,卻也吩咐了速去速回!這橘子是娘家知道妾身妊娠之中喜酸,特特給買的。這會兒要是不能按時回去,只怕婆婆知道了,必然要打罵妾身!”

郗浮薇原本看她想彎腰又彎不下來的樣子就有點恻隐,聞言爽快道:“舉手之勞,夫人請稍待!”

就上前幫忙拾取地上的橘子,還細心的用袖子擦去灰塵再放進籃子裏。

本來她是一直牽着郗矯的,但郗矯這段時間被帶着颠沛流離的,就沒有好好兒的玩耍過,此刻就把這撿橘子當成游戲了,鬧着要她放開,自己也要撿。

郗浮薇環視了一圈,見旁邊一堵高牆,側邊是一目了然的空地,前後呢也是空無一人,不過就三個人在,那孕婦看着走路都艱難的樣子,也實在沒什麽好擔心的,就點頭:“你記得撿了之後擦幹淨了再許放籃子裏!”

那婦人忙不疊的道謝,似乎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主動說了家裏的情況,大概就是婆婆厲害、丈夫無能,自己在婆家很受欺淩,無奈嫁都嫁了,也只能忍耐,又感慨今兒個事情這麽不巧,要不是碰見郗浮薇兩個,只怕回去之後一頓叱罵逃不掉雲雲。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平時過的太凄慘了,遇見個陌生人也能立刻掏心掏肺,說到傷心處,更是落下淚來,泣不成聲。

這讓郗浮薇頗為無語,然而同為女子,又剛剛被未婚夫家坑過一把,她對這婦人的經歷多少有些同情,不免勸慰幾句。

如此就分心了,片刻後,橘子拾好了,那婦人感激的道聲謝,接了籃子要走,郗浮薇才猛然意識到一件事情:郗矯呢?!

郗矯雖然是郗家孫輩唯一的血脈,但因為生母只是個通房,郗浮璀平素忙着學業,對這兒子不能說故意冷淡,也真的沒多少時間上心,所以在下人跟前也不是很受重視,故而一向乖巧聽話,甚至有點膽小。

之前縱然鬧着要幫忙撿橘子,卻也絕對不會一聲不吭跑去其他地方的!

此刻前後左右一看,卻沒有自家侄子的蹤影,郗浮薇不禁大驚失色,一把抓住那婦人的手臂:“夫人,我侄子呢?!”

“你侄子?你什麽侄子?”她本來想着郗矯雖然不是會貿然跑開的人,但事有意外,萬一郗矯想要便溺,又或者小孩子被路過的貓啊鳥啊什麽的吸引,不知不覺走開了也是有的,興許這婦人光顧着跟自己聊天傾訴沒注意,然而作為當地人,對這附近地形自然熟悉,沒準可以給自己指個路什麽的。

誰知道,那婦人聞言,一臉驚訝的說道,“青天白日的,少開這樣的玩笑!你不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嗎?”

郗浮薇頓時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她居然說的出口這樣的話?!

但那婦人還有更不要臉的:她一把打開郗浮薇的手,冷笑道:“少編這種沒影子的謊話來占老娘便宜!再動手動腳的,當心老娘扯你去見官,治你個調戲良家婦人之罪!”

郗浮薇要是到這會兒還不明白自己被坑了,那也白主持郗家多年了!

她怒極反笑:“我們叔侄見你即将臨盆,行事不便,主動幫忙,誰想你居然恩将仇報……”

話音未落,她再次抓住這婦人的手臂,只是這次可就沒剛才那麽溫柔了!

郗浮薇幹脆利落的扭斷了她的胳膊,擡手一個耳刮子抽到她臉上,寒聲說道,“老老實實将我侄子交出來,我還能饒了你!否則的話……我教你這輩子都後悔招惹我!!!”

那婦人親眼看着自己手肘處白森森的斷骨,痛叫一聲,卻兀自硬氣道:“小丫頭!你少吓唬老娘!老娘方才遠遠的就看出你是女扮男裝了!一個待嫁之年的小丫頭帶着個五六歲的孩子到處走,一沒長輩二沒兄弟三沒下仆的,聽口音也還不是本地,說不得就是家裏出了變故,跑過來投親也沒投成!就你們這樣無依無靠的,把事情鬧大了,沒準連你自己都賠進去!識相的就這麽一拍兩散,不然的話……”

郗浮薇心中焦灼,她不是那種養在深閨毫無見識的富家小姐,是知道很多拐子弄了孩子過去,賣給無子的人家做兒子也還罷了,更多的卻是會将孩子打斷手腳,做成殘疾的模樣,扔出去讨飯的!

這類人個個心狠手辣,從這婦人的反應來看,就不是省油的燈!

沒準這會兒郗矯就已經被……

想到此處,她下手越發毒辣,扯着那婦人的頭發朝旁邊的牆上狠狠撞了六七記,直撞的那婦人額頭鮮血淋漓眼冒金星,這才咬牙切齒的說道:“一拍兩散?賤婢!落在我手裏,還敢大放厥詞!你再不交出我侄子,我就劃爛了你這張臉,再打斷你手腳,将你做成人彘!再在你的傷口撒上蜜糖,引萬蟲噬咬……且你看那些同夥,到時候會不會管你死活?!”

那婦人行走江湖這許多年,坑過的人不計其數,內中也不是沒有發現不對就下狠手的人,但如郗浮薇這年紀,就這麽狠辣的還真不多,這會兒腦中暈眩,也有點笑不出來了,然而依舊寸步不讓:“你一個外地來的,無憑無據,憑什麽說我們弄走了你侄子?誰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嫌侄子是累贅,将他丢棄之後,栽贓我們?!我方才既然敢說拉你去見官,自然是因為官府裏頭有我們的人!你如今這樣對我,回頭衙門走一遭,殺威棒下,叫你知道好看!”

“我兄長是新中府試的舉人,你敢動他唯一的子嗣,且看官府查明之後是什麽說法!!!”郗浮薇心急之下,又給了她幾下狠的,只是這婦人不是一般的厲害,竟然愣是忍住了,別說求饒服軟,那是連慘叫都沒有!

郗浮薇又不敢當真弄死她,畢竟如這婦人所言,這地方于她人生地不熟的,沒了婦人這線索,她獨自要去找郗矯,不啻是大海撈針!

至于說找官府……且不說這婦人信誓旦旦的樣子,沒準當真在官府裏有些跟腳;就說郗浮薇跟郗矯姑侄如今乃是改頭換面跑來兖州的,路引什麽也是使了銀子買來,雖然賣的人信誓旦旦,卻未必經得起推敲!

何況聞家的主要勢力雖然不在兖州府,到底是東昌府一等一的人家,誰知道這邊有沒有幾個故舊世交之類,會走漏風聲過去?

是以不到萬不得已,郗浮薇根本不敢鬧到官府去!

正自心急,身後忽然傳來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聲,跟着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帶着南方特有的口音,平靜道:“郗小姐,是否在尋找令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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