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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應。
陸恒心裏猛地一跳, 揮揮手讓他們走了,随即以手撐着頭,那雙手青筋疊起, 袖子在微微顫抖。
黑夜裏,他孤零零的坐在那兒, 似入定。
——
早前借給胡鑲的那個婢女在七八日後回府,陸恒單獨找她問了些話, 随即便放了契書, 讓她離府回家。
陸恒又更忙了, 他沒日沒夜的翻看着那本稅課賬簿, 案庫內有關江南私鹽案的卷宗都被他調了出來,接連忙了十來天,終于叫他發現了這當中的疏漏。
于當日傍晚,陸恒和四位大理寺少卿在理事堂詳談。
“江都鹽課司有本賬簿被本官帶入京, 本官查看數日,發覺鹽課司所記鹽引跟案庫中的卷宗對不上, 除開王澤銘利用戶部侍郎之便私發的那部分鹽引,仍足足多了近千引,全為江朝所有,”陸恒正聲道,他有多日不曾休息好,消瘦了些許,倒是精神抖擻。
鹽引是不能亂發的, 鹽引是鹽商的命根子,多發少發都會發生亂子, 少發意味着必定有部分鹽商無法用鹽引去鹽場換鹽, 生意做不成, 錢賺不着,鹽商自然要鬧,多發鹽商則更獲利,但于其他鹽商不公平,尋常時候,都是按引岸多少來分撥鹽引,以避免鹽商之間、鹽商與鹽官之間産生間隙。
“可那江朝已經死了,”其中一少卿道。
江朝還是畏罪自殺的,江南私鹽案也是聖人授意速速結案,如今再翻出來說,只怕到時候會觸怒聖人。
陸恒輕敲着桌子,“本官在江都時,江朝的兄弟江源帶人行刺本官,本官将他抓回京了,可以從他下手,除了有王澤銘在背後指使江朝私賣官鹽外,還有誰也想借此機會牟利。”
他需要一個名頭,讓他再下江南一趟。
“要這麽說,這人屬實狡詐,王澤銘和江朝替他擋了,他倒躲在暗處自在,”另一少卿道。
陸恒未應他這話,只道,“先審江源吧,有結果了,便以其刺殺本官為由,不小心牽涉到私鹽案,你們協理,本官會和都察院一同上奏,三皇子已離京,戶部先前連赈災款都拿不出,這一千引聖人不可能不追究。”
他刻意隐去了鹽商上交的所謂三十萬兩引銀,陳肅任江南鹽政有四年,那便有一百二十萬兩引銀不知去向,賬簿中沒有記錄,光憑總商許昌道一張嘴不可能定罪,不如不說,省得到時候要是再被倒打一耙,反而落了下乘,至少要等他受皇命入江南查調,沒了顧及,才能名正言順的查這一百二十萬兩引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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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顧明淵以外的三個少卿都各自退出理事堂。
陸恒按着眉心,“你不走?”
顧明淵道,“前些日子東宮的洗馬過來找下官,帶了些話。”
陸恒手握成拳,輕捶了幾下額頭,“與我說什麽,國公爺不是鐵了心要向着東宮?”
顧明淵看着他,“您是在怪我們英國公府。”
陸恒擡眼睨他,“不要怪我沒提醒你,十五年前國公爺力保東宮,東宮到底無不無辜,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顧明淵颔首,“您說的是,下官也和您的想法一樣。”
陸恒眉頭松動。
“下官不清楚您和東宮是如何牽扯上的,只是東宮要下官跟您說一聲,莫再插手江南鹽院,”顧明淵說着笑出來。
狂妄至極,東宮甚至都不屑在他們這些臣子面前僞裝良善。
陸恒便想起了胡鑲來他府上試探,東宮大約是覺得他也俯首稱臣了,才敢這般肆無忌憚。
“你是怎麽想的?”
顧明淵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說了其他事情,“下官和二皇子見過一面,他送了下官一個十五年前幽冥閣的殺手。”
陸恒五指張了張,一下笑出聲,然後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遞給顧明淵。
那紙上記了許多朝官的名字,足足占了大半個朝堂。
“這是我的人在胡鑲府中查探到的,如沒錯,應都是太子黨羽。”
這是聖人最忌諱的事情,儲君籠絡朝堂,一旦出事,後果不堪設想,這張紙連同顧明淵手中的刺客若一同呈交上去,皇後和東宮便沒活路了。
顧明淵仔細疊好塞入香囊,拱手沖陸恒道,“大人安心入江南,京中交由下官。”
陸恒起身往出走,臨開門時,扭頭問他,“二皇子給了你什麽?”
顧明淵有須臾沉默,道,“不涉及朝堂,不過是下官的一點私心罷了。”
陸恒點點頭,踱步出去。
——
陸恒慢悠悠回府,進門時墨硯将出來,一見着他忙道,“侯爺,那位餘舉人來見您,正在前堂候着。”
陸恒垂在身側的手終是握緊,前兩日秋闱放榜,餘雪晨到底沒辜負他的努力高中了舉人,陸恒以為餘家人要一直避諱着他,沒想到餘雪晨自己找上門了。
陸恒進了前堂,只見餘雪晨仍身着布衣,倒是神采奕奕,不見半分中舉後的輕狂,是個沉得住氣的人。
餘雪晨起身向他作揖,“陸大人。”
陸恒坐到上首,示意他坐,“三年一次秋闱,參考人數衆多,你能一次得中,看來是真下了苦功夫。”
餘雪晨腼腆的笑了笑,躊躇着,“學生是偷偷來府上……”
陸恒抿唇。
餘雪晨看他一眼,還記得以前他甚為嚴肅冷冽,如今餘雪晨再看他,無端覺得苦,餘雪晨雙手交握,低下了頭,“大人來找了那麽多次,學生其實都看在眼裏,小媱不見蹤影,您比誰都着急,學生不清楚您和小媱以前發生了什麽,但學生看得出,您很在乎她。”
陸恒心口上的酸苦又慢慢往外溢,未置一詞。
餘雪晨像是豁出去一般,說道,“小媱和學生都是窮地方出來的,只有爹一個人拉扯着我們,爹總說,不求大富大貴,只希望我們兩個平平安安,小媱和學生都沒有雄圖大志,當年我們在寶應,爹做個貨郎挑着擔子挨家挨戶叫賣,學生和小媱在家中幫襯着,日子過得緊巴巴,卻很快樂,後來我們大了,爹做起了鹽商,手頭有餘錢,我們也能像富戶一般有奴才婢女伺候,可卻沒以前那麽自在了,爹總說讨厭跟那些商賈還有官場貴人打交道,小媱大了漸漸沒以前調皮。”
餘雪晨停頓了會兒,喃喃自語,“其實我知道,她也不喜歡被拘着,如果沒有學生和爹,她寧願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待在寶應。”
陸恒表情僵硬。
餘雪晨起身道,“學生去康平伯府求娶了沈大姑娘,伯爺答應了學生,只要學生明年能高中進士,便将沈大姑娘嫁給學生,到時候還盼着您能帶小媱來喝杯學生的喜酒。”
他朝陸恒走近,自袖裏摸出小紙條放在桌上,随後離去。
陸恒拿起紙條望着上面的字,驀地紅着眼發笑。
——
大理寺審問犯人很有一套自己的法子,即便江源嘴再硬,沒多久也被磨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終把事情通通吐露了出來。
原來這江朝本是替陳家做事的,那一千引是陳肅私印出來由江朝運鹽私賣,所獲得的錢財用來維持陳家表面富貴,無論江南陳家還是燕京陳家,已是個空殼子,陳家的虧空越來越大,只能靠着這一千引續命。
江源還抖摟出一樁私事,那江朝早年在江南陳家做花匠,這燕京陳大太爺時常帶着妻兒老小來江南探親,一來二去的,那位陳三姑娘後來的陳氏就跟江朝珠胎暗結,陳大太爺發了好大一通火,便将陳氏送去了明臺山,這江朝又是個機靈的,早跟着陳宣跑生意,做了鹽商,陳家指望他來錢,自然不可能跟他翻臉,這事兒也就捏着鼻子忍下了,後來陳氏嫁給了陸韶安,也就無人知曉這秘密。
陸恒不日拟成奏折将此事上告給了聖人,與此同時,都察院也跟着一起彈劾陳肅以權謀私,不配為官。
聖人果然當堂發怒,若不是陳肅遠在江南,只怕要将其直接打入大牢。
陸恒自請下江南去辦理此案,聖人一并準奏,令都察院副都禦史協同前往查案。
這事不久便傳到東宮,東宮又派人來請陸恒,只可惜碰了個軟釘子,陸恒連夜便啓程走了。
寶應在江都往上,是個窮地方,當地百姓靠着捕魚種地為生,官船途徑此地時,陸恒尋了個由頭下船,按着餘雪晨給的紙條上的住處,孤身找去。
這片地很荒蕪,別說燕京,就是江都也比不上,住戶稀散,路道狹窄,雜草野樹叢生,這會子天蒙蒙亮,陸恒踩着枯枝,離前方的住處越近心底越緊張。
那間小院子是用籬笆圍成的,土牆、灰瓦,和那次他們流落鄉裏,看見的農戶住的屋子很相像,牆頭爬着不知名野草,有些還開花了,比不得那些名貴花種,另有一番野趣。
他走近了些,瞧見院子裏曬着男人的衣服,頓時胸口發沉,只在片刻,那院子裏忽聽到狗叫聲,兇的能吃人,他在門前停頓許久,本來想敲門,卻又垂下手,找了個偏僻的樹叢躲起來,遠遠望着那院子,怕驚到屋裏人。
那狗叫聲漸漸停了,過不久,屋門打開,一個纖瘦身影站在門裏,探頭出來張望,确定沒人了,才敢拎着籃子出來。
這時天已大亮,她一出來陸恒就看清了她的面龐,她瘦了些,人卻精神,盤着婦人發髻,身上穿的也是普通百姓的麻布衣裳,渾身上下看不出一點貴氣,但她還是那般纖柔和膽怯,鎖上門小心翼翼往出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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