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沈青鯉比姬玉落還要早到半個時辰。

原本是風塵仆仆怒氣沖沖來譴責謝宿白昨日的不義之舉, 卻生生被這松香茶水平了心境,謝宿白在室內點的香素有靜心的功效,又值午後暖陽散落, 坐久了甚至還有些犯懶。

沈青鯉漸漸懶散了坐姿, 手裏的折扇輕搖慢晃, 朝那蹲坐在旁添茶點香的小侍女抛了個媚眼, “小銀妝啊,許久不見, 又竄個子了呀。”

名喚銀妝的侍女暗自翻白眼,不理他, 只專注烹茶。

沈青鯉不在意, 他是個沒人捧場也能自己唱出一場戲的人,于是聲情并茂地“啧”了聲,“瞧瞧咱們小銀妝,剛來催雪樓時還是個娃娃呢, 轉眼就成小美人了, 啧啧啧,姓謝的太不懂憐香惜玉了,怎麽能讓咱們銀妝幹這種粗活呢?”

侍女深吸一口氣, 傲枝姐姐說過,無論沈公子說甚, 不要輕易搭話,否則他将演得更來勁, 那可不是什麽好事。

沈青鯉支頤輕嘆,“要不你換個主子吧?跟你沈公子如何, 我不比那姓謝的好麽, 你們在他跟前伺候, 當真不覺憋悶無趣?”

姬玉落來時,隔着那道影影綽綽的珠簾,就看到侍女将烹好的茶倒入盞中,随後“砰”地一下重重落在桌案上,語氣不善道:“沈公子還是喝茶吧,少說話吧!”

沈青鯉“嘿”地一笑,正欲再開口時,卻見傲枝撥開珠簾,身後露出張素淨小臉,他一個激靈翻身坐直,銀妝也扭頭看來,忙驚喜地躬身道:“玉落小姐。”

姬玉落道:“你們先出去吧。”

銀妝和傲枝便一同退下了。

沈青鯉對上姬玉落那不冷不熱的眼神,尴尬地“哈,哈哈哈”了幾聲,說:“昨夜麽,我也不是故意丢下你跑的,只是咱們玉落小姐武藝不凡,想來無需我這草包添亂對吧?我就知道你能全身而——你脖子上的傷怎麽回事?”

沈青鯉神色驀然一正。

姬玉落盤腿在席上坐下,沒去答他的話,也懶得與他計較他昨夜的不義之舉,只問:“京中近來謠言紛紛,事及前太子,此事是你幹的?你替誰做事?”

沈青鯉手裏的扇子微頓,而後又輕快地搖起來,神秘兮兮地說:“樓裏的規矩你懂的,收了傭金之後,是萬不可暴露雇主名字的。”

沈青鯉的話半真半假,但催雪樓确實有這項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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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沈青鯉這人視錢如命,平日又懶散慣了,若非是大價錢,否則他不至于跑到錦衣衛的地界做這等子賣命之事,但主上恰恰也在京都,這兩樁事真的沒有關系麽?

姬玉落沉吟半響,眼神炯炯地盯着他,辨他話裏真假,末了卻是問:“傳言說懷瑾太子當年是被構陷,可是真的?”

沈青鯉有些驚訝,姬玉落素來不關心朝中之事,竟也有好奇的時候,他高深莫測地笑笑,“興許吧,陳年舊事,其中究竟如何,後人如何知曉。”

姬玉落今日好奇心出奇重,竟還要再問,沈青鯉輕咳一聲,先發制人道:“換我問你了,你這傷……霍顯幹的?你昨夜與他交手了?他認出你了?”

姬玉落被迫将要問樓盼春的話咽了回去,心裏藏着事,于是只胡亂“嗯”了聲,便捧起沈青鯉面前的茶抿了兩口,也沒聽清沈青鯉嘀咕的那句:“還是那個樣子,不懂憐香惜玉。”

松煙袅袅,兩人盯着盤旋在碧玉香爐上的煙霧,心思各異,一時沒再言語。

又過許久,才隐隐聽到門外有輪椅推動的聲音。

緊接着,一陣清苦的藥香飄了進來。

傲枝推着謝宿白來了。

短短兩個月,他看着又消瘦不少,讓本就俊挺的五官愈發立體,仿佛刀削的一般,那泛着病氣的白讓他即便不刻意也自然露出薄涼。

平靜的眉眼,永遠像凝了一層霜。

唯看向姬玉落時,才稍稍有要化開的跡象。

輪椅推過來,姬玉落也起了身。

謝宿白只看了她,風寒剛好,嗓音還有些啞:“來了。”

沈青鯉被忽略了個徹底,陰陽怪氣地哼哼笑了聲,便自覺退到屏風後。

待輪椅停住,姬玉落複又坐下。

傲枝要給他添茶,被謝宿白攔了,他傾身握住茶壺,一套優雅的動作行雲流水,茶水緩緩從壺口流出,他邊斟茶邊道:“外頭太陽看着大,冬日将過,風可還冷?”

姬玉落眉間緩緩颦起,看他冷白的指尖,像是被抽幹了血,看起來比從前更不好了,可他神态自若,面上沒有任何異常。姬玉落說:“還好——岳大夫怎麽說的?”

最後那話問的是傲枝,傲枝正要開口,謝宿白就兀自接了話,“還是老樣子,仔細養着,沒什麽大礙。”

他把那杯茶推到姬玉落面前,又将沈青鯉那杯涼了的拿遠,姬玉落颔首應了聲,“主上留在京中可有要事?今日尋我,是要我做什麽?”

這時傲枝才捧上一個紫木匣子,笑着說:“玉落小姐是忘了自己的生辰了。”

姬玉落一怔。

臘月廿六,今日确實是她生辰。

其實每年生辰于她而言并不算什麽值得紀念的日子,她不喜熱鬧,更不會大擺什麽宴席,但謝宿白會給她準備生辰禮物,比如那支她用的很趁手的簪子,可惜落在了霍顯手裏。

姬玉落打開匣子,裏頭赫然躺着一枚銀戒,樣式簡單,上面只墜着半顆打磨圓潤的青玉,戴在手裏也不至于引人注目。旋開青玉,便露出鋒利的鋼針。

是一件小巧精致的武器。

謝宿白看她眼裏流出的興致,不由自主地展開眉宇,道:“喜歡嗎?”

姬玉落不掩飾欣喜,點頭說:“很合手,多謝主上。”

謝宿白道:“雖是我畫的圖紙,但卻是叔父親手給你打的,你要謝,也要回去謝他。”

姬玉落頓了頓,詫異道:“師父?”

謝宿白的叔父謝峭,正是姬玉落的師父。

其實她并不覺得謝峭與謝宿白像親叔侄,他二人從容貌到氣質,沒有半分相像。老頭長得五大三粗,言語舉止都透着三分散漫野性,更不講究什麽坐立有姿,也不會像謝宿白這樣講究,即使行動不便,只能坐在椅上他也儀态端莊。

若說謝宿白像是世家裏養出來的貴公子,謝峭則更似一個江湖中人。

可他卻偏不管樓內庶務,平日像閑雲野鶴,只倒騰他那一畝三分的竹林。

姬玉落這身功夫,就是在他的竹林裏學成的。

其實當年姬玉落并不願意跟着謝峭習武,她在催雪樓初醒時,對誰都很防備,可謝峭說她根骨奇佳,最适合承他的功法。

姬玉落不肯,謝峭軟磨硬泡未果,氣得叉腰“嘿”了聲,将她關進了黑屋,又整了幾只活鼠,那陰暗潮濕的地方太像千芳閣的地牢了,姬玉落吓得直拍門,卻聽門外謝宿白與謝峭說話:

謝宿白道:“她才病愈,不宜這般。”

謝峭卻說:“我教她有什麽不好的?旁人想求還求不來呢,而且你看這小丫頭性子如此烈,放出門去是要被人打的,若無一招傍身,就憑她那三腳貓的功夫,安能活命?”

姬玉落聽不到謝宿白說話了,卻聞見謝峭拉了把椅子坐在門口,還吃着桃兒,說:“小丫頭,你隔着門給我磕三個響頭,便算是拜我為師了,我就放你出來。”

收徒哪有強收的,彼時姬玉落更恨她了,捂着耳不說話,任由謝峭在外頭說:

“這天兒真好啊,老夫先在這兒睡一覺,不知道裏頭的奶娃娃還活不活着……桃也甜,唉呀,今日午膳也豐盛呢,某些人卻要在裏頭喂蟲子,慘咯——”

在姬玉落眼裏,謝峭這人為老不尊,吊兒郎當,沒個正經樣子,最嚴肅、最像個師長時,卻是她在雲陽大牢被劫出來後。

精細養了小半年,好容易能下地走路了,謝峭一鞭子就往背上抽,直将姬玉落那好容易養好的肌膚又打得皮開肉綻。

她就跪在那裏,謝峭邊打邊繞着她走,氣急敗壞道:“我教你這些年,是讓你去送死的?!才學了多少皮毛,也敢去尋仇!從今日起你就給我在這兒練,玩兒命練!一個個,竟給我逞能丢人!”

姬玉落摩挲着戒指上的青玉,似能想象出謝峭一面鑲青玉時一面心疼地罵罵咧咧,不由噗嗤笑出聲來,“我要是回去謝他,他又該訓我了。”

謝宿白看着她脖頸上勒痕,說:“馬車已經備好,路引也準備妥當,現在就可以出城了。”

姬玉落笑意微斂,看向謝宿白,鄭重道:“我沒有要走。”

謝宿白聞過茶香後,放下杯盞,說:“之前你要冒險便也罷了,如今被他看破,已有性命之危,你的仇有朝一日我會替你了卻,你不必再留在京都。”

姬玉落沉默片刻,卻是愈發覺得近來京中動亂與他有關,于是看向一旁恨不得把耳朵貼過來的沈青鯉,沈青鯉被她輕飄飄一瞥,忙用扇面擋了臉。

但她沒問。

不關她的事,她一概不問。

半響阒寂,姬玉落道:“霍顯識破了我的臉,卻沒有識破我的身份,何況他沒将我交由錦衣衛,暫時無礙,而且他說——”

姬玉落頓了一下,眉頭輕擰,她很少露出這樣複雜疑惑的神情,“樓盼春,與師父有什麽幹系麽?”

“噗——”沈青鯉那一口茶噴了出來。

姬玉落與謝宿白皆看過去,沈青鯉讪讪笑着:“這茶真、真難喝。”

姬玉落不管他,回頭看向謝宿白。

謝宿白面色不改,道:“怎麽這樣問?”

姬玉落道:“霍顯的身法看似與我同出一系,他說那位樓大将軍在世時有過幾個同門,不知是真是假?他好像也是因為這個才對我産生諸多興趣,暫留了我在身邊。”

謝宿白隐在杯盞後的唇輕輕拉扯了一下。

當然是假的,霍顯怎麽會不知道,樓盼春哪來的什麽同門師兄弟,其言下之意怕是在探究別的。

他淡淡道:“叔父乃江湖中人,怎會與樓将軍有什麽牽扯。”

姬玉落想也是,于是緩緩點下頭,只是緊鎖的眉還沒松開,看了眼偏移的日頭,那出戲快唱完了,于是作勢起身,道:“若無要事,我便先走了。”

謝宿白知道沒法強行送走她,于是道:“我給你三日時間,三日一到,無論你的事成不成,都必須走。霍顯不是傻子,時日長了,他從你身上挖掘不到有價值的信息,未必肯留你。”

姬玉落沉吟片刻,明白謝宿白言之有理,颔首道:“好。”

走之前,姬玉落看了眼茶桌對面的白牆上懸着的畫,正是那副“夜闌聽雨”。

謝宿白把這幅畫也帶來了。

珠簾在姬玉落走後輕輕晃動着,沈青鯉才走過來,看謝宿白慢條斯理品着茶,嗤道:“裝,你就裝,舍不得人直說呗,看你這不在意裝了幾年,我都替你心累!”

沈青鯉聽牆角聽得心中燃起了熊熊八卦之火,被謝宿白這冷飕飕一瞥,火滅了,才想起自己是來聲讨他的。

他一拍桌幾:“我說你也太不講道義了!你拿我當餌去試霍顯?怎麽,他若逮着我,念舊情放我走的話,說明這人還沒完全投靠趙庸或今上,但他萬一真就良心喂了狗,你打算替我收屍啊?!還好老子他媽跑得快——”

他跑得快,卻賣了姬玉落。

沈青鯉說着聲音漸小,果然就見謝宿白不輕不重地看着他:“我現在替你收屍也可以,想要什麽樣的棺材?”

作者有話說:

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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