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沈青鯉噎了噎, 正要打哈哈糊弄過去,就見謝宿白驀地握緊拳頭,抵唇重重咳嗽起來, 咳得那張蒼白的臉都泛起了紅。
傲枝吓了一跳, 忙給他添茶, 又遞上白淨的帕子。
一看就知他方才忍了許久才沒在姬玉落面前露出端倪, 什麽老樣子,沒大礙, 都是狗屁!
沈青鯉臉上的玩笑瞬間隐沒,道:“岳大夫究竟如何說的?”
謝宿白止住咳嗽, 攥住白帕的那只手骨節都白了, 他往椅背上靠,閉眼緩了緩,才睜眼說:“抓緊行事吧。”
沈青鯉沉默地看着他,深吸一口氣後, 又緩緩吐息, 卻還是沒忍住,噌地一下站起身,怒目橫眉道:“你能不能先顧好你自己!若非這些年殚精竭慮, 你的身體何至于此?難道就非要、就非要如此嗎?”
謝宿白擦着手,聞言停住動作, 仰頭去看他,“非要如此, 你該明白我的。”
沈青鯉平複了下心情,揉着額角複又坐下, “九玄營總督寧衡, 也是你有意将他暴露, 你想用他在朝中掀起波瀾,倘若今上為此殺了他,便會引起很多人不滿,而這些人,更能為你所用,是嗎?”
謝宿白不否認,“是,可惜了。”
可惜寧衡沒死,只是暫收押進昭獄而已。
不僅是寧衡,其餘牽扯的人都保住了性命,今早朝會上,諸臣求情,順安帝竟然還松了口,且因此受了不少贊許,最後散朝時,飄得都快飛起來了。
沈青鯉凝視他,“寧叔這些年忠心耿耿,怎麽能——”
“為何不能?”
謝宿白驀地擡眼,失了往常的溫潤,嗓音也冷了,“成大業者,必是蹚血而過!必要時誰都能死,他既選了我這條路,就當如此!”
他說得太急,額角青筋暴起,抵唇咳了兩聲。
沈青鯉不言,長久地注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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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眼底染上猩紅,周身布滿陰鸷,哪裏像當年那個手握古書,滿口都是仁義禮智的小公子呢。
他原是最像懷瑾太子的人,現在卻最不像了。
沈青鯉垂目望着茶水裏縮小的倒影,也是,這麽多年,誰都會變吧……
就連從前那樣乖僻的霍顯,如今都能歪在那酒肆花樓和人笑着把酒言歡,也能在朝中左右逢源,哄得皇帝對他青睐有加。
可霍二公子,從前莫說哄人,連對人笑一下他都不屑。
謝宿白看沈青鯉無力地嘆了口氣,道:“蘭序,我說過,你随時可以離開,我不攔你。”
蘭序——
沈青鯉放在膝上的手一顫,随即彎着唇角苦笑道:“您這麽喊我,我怎麽能走,又怎麽敢走。”
他起身,恭恭敬敬朝謝宿白一拜,道:“當年家仇蘭序一日不敢忘,況沈家深受太子恩惠,當為長孫殿下鞠躬盡瘁,萬死不辭。”
謝宿白已然沒了方才的陰戾,又成了溫潤疏離的白衣仙人,“嚴重了,喝茶吧,最後一壺雪水烹茶,過了今冬要待來年了。”
沈青鯉哪還有心思品茶,暴殄天物地囫囵喝了三四杯。
趙庸卻很惱。
他一雙內勾着的鷹眼盯着面前的人,道:“你辦事向來是讓人放心的,昨夜怎讓人跑了。”
今早坊間流出诋毀今上和稱贊懷瑾太子的傳言時,趙庸便知抄賭場一事是做錯了。
原本這些傳言只小範圍宣揚,并不打緊,可錦衣衛出手動靜太大,人們打聽賭場出事的緣由時,勢必加劇流言散布,現在一想,就連從寧衡家逮到的那個賭場小厮,都像是對方刻意為之,刻意将事情引到這個地步。
可事已至此,手都已經出了,背後那人卻跑了!趙庸自是覺得堵心。
霍顯垂首,拱手道:“是我不防,讓人在半路襲擊,有個賊人功夫極高,與我交手并不遜色。”
“我聽說了,但姬家那個長女,又是怎麽一回事。”趙庸看他一眼,道:“我雖由着你放縱喜好,可也不能誤了正事,帶着女子上職這種事,你也幹得出來!”
霍顯将頭垂得更低,說:“義父教訓的是,是我欠考慮。”
趙庸疲憊地嘆了口氣,“你行事有時已夠穩妥,有時卻太不成體統,這麽多年,你該懂得分寸了。”
霍顯沉默許久才應了是。
趙庸語重心長地說:“別嫌義父念叨,義父都是為你好,行了,回去吧,将事情料理妥當,剩下的人該審審,該殺殺,寧錯殺,也不可放過。”
他抱着拂塵,邊往屋裏走着邊這麽說。
霍顯才緩緩擡起頭,在原地站定片刻。
趙庸想到的,他自也想到了,憑他這些年與各地藩王周旋來看,唯一有這樣耐心與智謀玩這一手的,恐怕只有寧王,但不可能是寧王。
他此時腦子裏浮現的的卻是那張素淨的小臉。
小太監遞過大氅,霍顯接了,才出宮去。
回到府上,見留在院子裏的護衛不見,便知她大抵出府去了,南月過問後,将姬玉落的行蹤報給霍顯。
霍顯正提步,卻被劉嬷嬷喊住了腳,劉嬷嬷支支吾吾,最後一跺腳,“唉”了聲說:“主君往後莫要那樣粗暴了,小姑娘家家,這個年紀最容易學壞了!”
劉嬷嬷說罷,唉聲嘆氣地抱着雜物走了。
霍顯皺了皺眉,沒來得及品劉嬷嬷的話便趕去了戲樓。甫一進門,便有熟悉的小厮要引他上座,霍顯将人屏退,仰頭就看到姬玉落走神的一雙美目,視線雖是盯在臺上,可并沒有在看戲。
也不知道心裏打什麽鬼主意。
護衛欲拱手行禮,被霍顯止了,他道:“她今日都去哪兒了?”
護衛一一說了,霍顯才仔細看他,問:“你這臉——她打的?”
護衛尴尬捂住臉,被個婦人家甩了巴掌,實在也不是個光榮的事兒,于是讪讪點頭,不得不将來龍去脈說清了。
卻聽霍顯一笑,讓他撤下了,這才上樓去。
卻說方才,姬玉落順利回到戲樓時,正逢一曲終了。
她沒急着回府,又點了出戲後,方往後倚着,團扇遮了半張臉,露出眼睛去看臺上的铿锵登場的戲角,整理着自己的思緒。
不管謝峭和樓盼春有沒有關系,霍顯心存疑慮,暫不會對她生起什麽歹念,而她只有三日時間,她要做的,就是在這三日內想辦法避開霍顯進宮才行。
眼下已不必怕事情鬧大,左右三日後她便會離開京都。
姬玉落捏着杯盞的拇指一下一下點着,在那臺上鑼鼓“噹”地一聲響時,她指尖最後那一下擡起,卻沒落下,似是想到什麽,她的眉梢也随戲腔響起時挑了一挑。
眉間的沉思褪去,姬玉落抿了口茶,許是适才在謝宿白那裏剛品過好茶,她一時對這普通茶水皺了皺眉,放下後便沒再拿起。
小歇了半刻,姬玉落也欲起身回霍府,然剛要喚紅霜結賬時,一片陰影将她罩住,她擡頭,愕然地看霍顯翹腿在一旁的席位上落了座,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她:“夫人好興致啊,戲好看嗎?”
姬玉落正了正神色,複又坐了回去,心想他定是一出宮就來盯她了。
看來鎮撫司是真沒要事幹。
許是猜出姬玉落暗地裏的腹诽,霍顯兀自斟茶,道:“昨日抓的人也跑了七七八八,近來鎮撫司還真沒要案了,我吧,有的是時間。”
姬玉落挑了挑唇,“是麽。”
她說罷回頭去看戲臺,一時也沒了要回霍府的打算,比之在屋裏和霍顯大眼對小眼,還不如看戲,只餘光見霍顯也饒有興致地看起了戲。
倒像是真來看戲的,還招手喚小童上了兩個酒菜。卻沒見他動。
姬玉落看着看着,不由覺得乏味,她神思分散,餘光四處瞟了一周,最後落在霍顯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
那裏的經脈怎麽是黑色的?
不是全黑,更像是很深的紅色,血紅。
像是中了什麽毒……
姬玉落甚至懷疑自己看錯了,不由稍稍偏過頭去細看了一眼,卻見霍顯不動聲色動了動手,衣袖落下來,看不見了。
她忙收回視線,佯裝未見,心中卻不由存了疑。
正這時,有個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欸,霍琮,那不是你二哥嗎?”
“好像真是啊,旁邊那個女子,難不成是你二嫂?就是祭酒家的長女?”
“霍琮,我聽說侯爺還關在昭獄,要不然……”
顯然,霍顯也聽到了,姬玉落餘光看到他轉着扳指的手停了停。
霍顯方才來時撩開了一旁的簾子,而此時霍琮就站在不遠處,他像是剛從國子監下學,三五個少年并背着書箱的小童從這方雅座路過,在相鄰的雅座占了位。
茶果未上,簾幔便還沒落下,何況簾幔也不隔音,那裏的聲音清楚傳來——
還是昨夜聽到的那個虛弱少年音,他聲色冷漠,道:“我沒有二哥,霍家宗祠上都沒有他的名字,他算什麽霍家人?何況我父親堂堂正正,不怕人構陷!”
國子監的學生,受的都是最正統的教育,恨的都是禍國的奸佞,又是這樣小的年紀,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聽霍琮這樣說,便也個個壯起膽子:
“對啊!宣平侯早就将那人逐出門了,霍琮的哥哥該是那為國殉身的霍世子,霍顯那種人如何能相提并論?簡直辱沒了侯府。”
“霍琮,若非他當年給你下毒,你的身子也不至于這樣差,并非讀書不好,只是可惜了你爹打下的家業。”
“倘若你身子好好的,未必不能像你大哥一樣為霍家掙一份榮耀,真是可惜了。”
“唉,霍琮……”
幾人七嘴八舌,霍琮的臉色已愈發不好。
他自幼便聽這些話,霍顯給他下藥那會兒,他也才十二三歲,身子漸好時,母親便抱着他哭,母親走後,嬷嬷們也抱着他哭,母親倒是從來不說,但嬷嬷們言語裏卻恨極了霍顯,人人都說他可憐,是霍顯害他成了個路走多都會喘的人。
那時父親将霍顯打了個半死,霍琮偷偷去祠堂看過一眼,在那門縫裏與他對視,可他沒有半點愧疚之心,只輕飄飄垂了眼睫。
他傷好後,父親就常帶他在身邊訓導,兄弟倆人免不得要打個照面,可他無論人前人後,都是那樣嚣張慣了的姿态!
霍琮氣極了,想打卻打不過他,反而被他輕而易舉攥着衣領提起來,上下打量着說:“你這樣,将來也只能讀書了吧,要是連書都讀不出來,你可真就是廢人一個了。”
霍琮生怕自己真成了連霍顯都可以鄙夷的廢人,于是在讀書上下足了功夫,如今書倒是念得很好。
但他還是讨厭霍顯,他自幼便讨厭這個人,讨厭他的鋒芒畢露,讨厭他作為一個庶子,卻那樣驕傲自負!
幼時母親操持宴會,幾個世家公子圖熱鬧比了射擊,大哥中了十環,那箭矢原本牢牢紮在靶子上,霍顯一上來,就将大哥那支箭打了下去!
可大哥從來都是笑着,他總說:“阿顯真厲害,看來将來不久,你要勝過我了。”
那怎麽能行。
霍琮心裏,霍玦才是最厲害的,霍顯怎麽能勝過他!
從那個時候起,霍琮便極為不喜這個庶兄了。
而後來發生的種種,更是将兄弟倆人的矛盾推到極致,随着年齡越長,周遭的聲音越多,霍琮便越是恨他,甚至忘了自己生來就體弱,免不得就将如今的境遇,全都歸咎于他。
臺下的戲到換場時,正是安靜的時候。
霍琮攥着拳頭,抿直了唇,道:“事已至此,沒什麽好可惜的,縱然抗不了刀槍,讀書也很好。”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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