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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不是樓盼春, 霍顯興許都不會與皇長孫有太多交集,像他這樣的庶子,還是個不讨人喜歡、性子乖張的庶子, 根本沒有機會觸及那位養在東宮、神仙一般的少年。

說他是神仙, 一點不為過。

今時或許沒人記得, 但在當時, 長孫連钰這個名字,并不比他父親懷瑾太子的名諱少人關注, 起初是因為他是顯祯帝第一個皇孫,顯祯帝對他愛不釋手, 常帶在禦前走動, 是以禦書房常出現這樣的景象——長孫小殿下坐在顯祯帝腿上陪他批閱奏折,又或是內閣商議機要,長孫在旁玩着九連環。

顯祯帝太疼愛小皇孫了,無人敢說一句不妥。

但後來, 興許是禦前聽政耳濡目染, 長孫小小年紀便頗有見識,八歲便可舌戰群儒,他巧舌如簧, 出口成章,說出的話讓翰林院那些學士都一時反駁無暇, 更是在十歲時寫出了《論民》一文,将“水能載舟, 亦能覆舟”的道理闡述的淋漓盡致,提出的幾條利民的律法, 至今百姓還因此受惠。

那字字珠玑裏, 不僅是智謀, 更多是仁愛。

人人都說,長孫完全繼承了太子的才華與寬厚,而他年紀還這般小,來日興許比他父親還要有更多建樹,有此後裔,大雍必長盛不衰。

霍顯是随樓盼春進宮時偶遇了長孫,他就像霍玦一樣,優秀得令人生厭,又少年老成,小小年紀酷愛說教,仿佛把自己當成了救世主,霍顯則是他眼中誤入歧途的可憐人,別人避之不及,他偏要救他。

長孫眼裏的救贖,便是讀聖賢書。

他堅信多讀書,魔鬼也能被拉回正途。

霍顯就這樣成了他的伴讀,被迫的。

他常是一襲錦衣,手握經書,說:“多讀書,于你有益,刀劍只會加重你的戾氣。”

“你太争強好勝,總會吃虧的,何況勝負有那麽重要麽?我皇爺爺說了,刀劍是用來保護百姓的,你得用在正途上。”

“閉眼深呼吸,霍顯,你太浮躁了。”

縱少年鋒利,可也心性單純,在這日複一日的說教拌嘴裏,總能生出一些铮然的情誼,只可惜東宮那場火來得太快,快得令人應接不暇。

霍顯後來想,長孫若能平安長大,該是與太子殿下一樣,飄若游雲,矯若驚龍,長身玉立,如松如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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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不是現在這樣——

霍顯手挑着簾子,便停在那裏,看他轉動輪椅回過身,看他病容蒼白,不複當年。

而謝宿白只唇角噙着一絲柔和又沒有溫度的笑,風将衣袂吹動,他語氣平常道:“來了,坐吧。”

室內酒香飄浮,侍女奉上酒樽後便悉數退下,讓出空間給兩位少時老友敘舊。

敘舊……

霍顯落座,四目相對,靜默少頃,卻沒有什麽舊事可說,他道:“疫病、庫銀,是為激發民怨,挑起争端,各地起義也是你在背後教唆,不止是為報複朝廷,你想趁機發兵。”

謝宿白笑笑:“是。”

談笑間,風輕雲淡。

皇城戰亂,必将流血千裏,這對他來說仿佛只是件最微不足道的事,霍顯不言,貼着酒杯的指腹摩挲了一下,才說:“戰事一起,傷筋動骨,殿下想要歸位,這是最壞的方式。”

謝宿白點頭:“但這也是最快的方式,不然呢,難道我要等着熬死閹黨,熬死皇帝,再熬死那幫固執己見的大臣嗎?你該明白,不到絕境,他們寧願擁立宗親,也不會是我。”

“太多年,我不想等了。”

霍顯目光淩厲地看向他:“你是非打不可嗎?”

謝宿白反問他:“我有什麽理由不打?”

他目視霍顯:“我曾經自以為是地要你當個好人,可我後來才發現,少時天真,竟以為心懷善念能便能立足天下,後來方知,連命都不一定保得,死後還得聲名狼藉,不得善終,惡名之下,根本沒有人在意你做過什麽。我父親一生為民,可你看,有誰記得他曾晝夜不眠修善律法,減輕賦稅,又有誰記得他雨夜長跪為民請命?”

“你告訴我,我有什麽理由不打?”

霍顯:“樓盼春也同意?”

謝宿白抿了口茶說:“他,心裏該是不同意吧。”

“好。”霍顯擱下酒杯:“我再問你一次,非打不可嗎?”

這次沒等謝宿白回應,他單是與謝宿白對視一眼,便掀袍起身,手剛扶上門,謝宿白倏地叫住他:“你為什麽不問,不問我既沒死為何不聯系你,不問我……為何要殺你。”

霍顯沒吭聲,也沒回頭,徑直推門出去。

謝宿白久久凝視對面那杯冷酒,臉色變得奇差無比,傲枝走進來,憂心道:“主上,可還好?”

謝宿白卻是嘗了口霍顯沒喝過的酒,被嗆得眼都濕了,他咳嗽半響,在傲枝驚憂的目光下,說:“你知道嗎,我從來不怕霍顯是個惡人,惡人倒好,能為我所用。”

“但我怕他,是個好人。”

霍顯走極快,生怕多問幾句便要心軟了,門外發呆的銀妝都險些被他撞倒。

馬車就停在一品居門前,霍顯撩開簾子,問:“她人呢?”

他的臉色實在很難看,南月陡然站直,“主子您進去後玉落小姐也跟着進去了,沒見出……”

出來。

不待南月說完,霍顯掉頭又回去。

他來勢洶洶,這時銀妝反應快了,她上前攔住道:“霍大人要做什麽?”

不久前,隔壁雅間。

沈青鯉敲着折扇來回走,嘴裏念叨着:“怎麽辦怎麽辦,不會打起來吧……你也是,你沒事讓他倆見面做什麽?不嫌亂啊?”

姬玉落被他晃得頭暈,“廢什麽話,坐下。”

沈青鯉坐下嘆氣,又嘆氣。

靜下來他又無聊,上下打量姬玉落,“我有件事好奇許久了……霍顯少時沒見有親近女色的傾向,可能是後來越學越壞,他府裏那麽多妾室,你怎麽受得了?聽說有個甚是得寵,姓——姓——”

姬玉落說:“盛。”

沈青鯉點頭:“對對!盛姨娘,宮裏的舞姬,還是皇帝賞的呢,你究竟怎麽想的?難不成你打算把人全毒死,一個人獨占?也……是個好主意。”

姬玉落:“……”

沈青鯉“欸”了聲,還要再問,就聽門外傳來銀妝的聲音:“你不能這樣!我們小姐不在這兒,就、就算她在這兒,你也不能擅闖,否則我們就要動手了!”

話音落地,那門便被人強行推開,沈青鯉說時遲那時快,噌地一下從窗外竄了出去,只留一抹殘影。

霍顯往那兒瞟了眼,看向姬玉落:“回去了。”

姬玉落無事發生般起了身,銀妝很擔憂地看着她,這真的沒有被挾持嗎?

好像沒有。

銀妝看了又看,跺跺腳,算了。

姬玉落走出雅間,正見傲枝從對面撩簾出來,簾子合攏的瞬間,她不經意與謝宿白對視一眼,她不由頓步,對傲枝道:“請岳大夫來看看。”

傲枝低聲說:“主上不肯……”

姬玉落道:“去請,就說我請來的,有過記我的。”

傲枝面露喜色,趕忙就去了。

吩咐完,姬玉落便随霍顯上了馬車。

前面的人不聲不響,姬玉落緊随其後,剛蹬上馬車,彎着腰還沒站穩,就被人拽了下手臂,她幾乎是往前跌進霍顯懷裏,被人死死箍住腰。

姬玉落下意識要掙開,忽然左肩一沉,霍顯把下巴擱在了她肩上,高挺的鼻梁嵌進她頸側。

他的呼吸均勻,長長嘆了聲氣,保持着這個姿勢,沒說話,亦沒動。

車行一路,姬玉落的肩頸泛酸,甚她至都懷疑霍顯是不是睡着了,才剛動了一下,就聽他問:“你前幾日生什麽悶氣?”

姬玉落頓了一下,“沒什麽。”

姬玉落很少會有情緒波動的時候,惱怒這種情緒,在平日裏也甚是少見,但每一次導火索都很清楚明白,可盛蘭心那幾番話,卻好像句句踩在她雷點上,到了最後,她甚至分不清哪件事讓她更生氣。

思及此,姬玉落又嗆了句:“少管閑事。”

霍顯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忽然往姬玉落脖頸咬了一下,不太重,但酥酥麻麻的,他唇往上移,含住她耳下的耳珰,心不在焉地輕輕拉扯着,像是為了轉移注意力。

姬玉落看破不說破,任那耳珰濕噠噠地回到自己耳下。

霍顯靠在軟座上,姬玉落與他面面相對。

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像是嵌了口深潭,平日嚴絲合縫,不讓人窺見半點端倪,眼下卻好像裂開一條縫隙,洩出本不該出現在這張臉上的情緒,萬語千言,可這時的姬玉落看不懂,只能從他那沉重的眼神裏看出一種深深的疲倦和煩厭。

他像是一盞被人摔裂的容器。

姬玉落撫摸上他俊挺的鼻梁,真奇怪,她怎麽會覺得他……可憐呢。

作者有話說:

那是愛情,落你要記住你沒有同情心,你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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