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霍顯整裝離開, 門一阖上,屋裏就只剩她一個了。

姬玉落在原地站了許久,眼看那天邊濃雲色澤層層變化, 墨色卷着血色, 血色卷着藍色, 漸漸變成一縷天光, 她擡起食指在鼻息間聞了一下。

是霍顯的氣味。

不由讓人想起他方才被逼瘋的模樣,該做的卻都沒做, 姬玉落壓了下眉梢,終于才将那點失落和不爽壓了下去。

她精疲力盡地倒在被褥上, 埋首在軟枕裏深吸了一口氣, 慢慢消化着功敗垂成的煩悶滋味。

但慢慢地,意識逐漸朦胧。

這一覺無夢,她睡得出奇的好。

三日後,鎮國公領旨南下平反, 浩浩蕩蕩的大軍就從城門列陣而去, 馬蹄聲震顫了整個京都,才讓這富貴窩裏消遣慣的人終于有了些要打戰的緊迫感。

雖大雍千瘡百孔,近幾年更是權力更疊頻頻, 但天子腳下仍是最安全的地兒,好些人長到如今都沒見過血, 不免憂心忡忡,于是京中掀起了一陣囤糧的浪潮。

加之因各地戰事湧入京中的流民愈發多, 一時間竟亂了套,哪哪都有了挑事鬥毆之人。

京中治安本也由錦衣衛管, 是以這陣子錦衣衛焦頭爛額, 霍顯更是一邊應付着趙庸, 一邊從雲陽私兵着手暗查趙黨一脈,姬玉落雖歇腳霍府,但卻也幾日不曾見他了。

趁這幾日,她将暗樁也布置好,表面看是間茶坊。

既是暗樁,自是隐蔽為緊,故而選址在不算繁華的巷子口,不大不小,難引人注意。

這日姬玉落從霍府出來,便打算去茶坊料理庶務。

一家暗樁要打點的事很多,而調到京中的人手又太少,凡事只能親力親為。

馬車行至中街,便又見前頭擁堵了好些滋事尋釁之人人,姬玉落讓車夫繞道,誰料風将簾子吹開,她餘光一頓,皺眉道:“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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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玉落跳下馬車,将那人群裏被擠得摔在地上的人拽了出來。

姬娴與被擠得東倒西歪,膝蓋都摔破了,發髻都半垮了下來,宛如小兔受驚,惶惶不知所以,見到姬玉落時兩眼放光,随即又暗下來,紅着眼道:“阿姐……”

自打出嫁後,姬玉落就沒有見過姬娴與。

她又不是真的成婚過日子,是以從未參與那些後院女子舉報的詩會雅宴,劉嬷嬷時不時拿些邀帖給她看,她起初還會找借口推脫,而後索性不理,是以沒有機會見到姬娴與。

姬娴與倒是着人來遞上過拜貼,但她也以病辭了。

時日一長,姬玉落險些忘了自己還有這麽個便宜妹妹。

她身後沒有侍女,竟是獨自出門,真是稀奇,現在這個亂糟糟的時候,林婵也敢讓她這麽個嬌滴滴的女子在外游走。

顯然這小丫頭是自己偷跑出府的。

姬玉落掃了眼四周,将她帶上馬車。

起初,姬娴與只是垂着腦袋,拿帕子擦着手上的泥,後來那眼眶裏慢慢蓄滿霧氣,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掉,漸漸地,她才哽咽出聲:“阿姐。”

姬玉落抿了口茶,沒應聲。

她厭煩人哭哭啼啼,也更不會哄人,索性等她自己哭完了,願意說便說。

果然,姬娴與哭完,自己就說了:“我是自己出府的,父親替我擇了婚事,是鎮國公的侄兒,母親她不同意,日日同父親鬧……今早父親趕着去上朝,還打了母親,說她、說她這些年胡攪蠻纏,犯了七出,要她禁足思過,日日都鬧,我實在不知怎麽辦了……”

姬玉落眼微眯:“蕭元景?”

姬娴與抽咽着點頭:“是、是他,阿姐也認得他?”

姬玉落對蕭元景印象不深,唯一的交集便是那日潛入蕭府時,封府拿人的就是他。

只是後來在查蕭騁藏兵的案子時,是通過蕭元景的“外宅”摸到的線索,蕭元庭是個不成器的敗家子,比起親兒子,蕭騁顯然更信任這個侄子,當時霍顯也說,此人在神機營當差,平日酒色賭一樣不沾,性子沉穩低調,姬崇望如今名聲被霍顯這個“女婿”敗得一落千丈,想要靠與蕭家的姻親挽回一二,自然是選了更穩妥的蕭元景。

而姬崇望又時任國子監祭酒,于蕭家而言便是多一份助力,是個穩賺不賠的好買賣,只是姬崇望未必知道蕭騁的打算,否則以他的性子,為此就敢。

所以明面上看,蕭姬兩家的親事門當戶對,林婵該要笑得合不攏嘴,怎會反對?

姬玉落問:“林、母親因何反對?”

姬娴與擦幹眼淚,往車簾瞥了一眼,猶豫片刻,手擋在唇邊,傾身過來,附耳道:“母親說蕭家家風不正,那個蕭老夫人,就是國公爺的母親,曾與人、與人……茍且。”

最後兩個字,姬娴與說得格外艱難。

姬玉落挑了下眉,這種閨門密辛,姬娴與覺得羞得要死,但姬玉落并不多心驚,只是姬府自己家門都一身腥,哪來的臉嫌棄旁人?

于是輕颔首道:“你要嫁的是蕭元景,蕭老夫人那一輩的事,與你幹系不大。”

姬娴與咬唇,翁聲說:“我也不知母親打哪聽來的謠言,她說當年與蕭老太太茍合的乃是蕭家的一個外室子,是老國公的親兄弟……還說如此一來,蕭國公的出身都未必清白,母親說這是趟渾水,不許我沾染。”

婦道人家最在意女子閨譽,林婵出身翰林之家,骨子裏更是自視甚高,否則嫁給姬崇望的這些年,不會連哄自家夫君都學不會,是故也并不很看得上內裏腌臜的鎮國公府,何況蕭元景還只是鎮國公的侄子,旁了一脈,不值當。

可道聽途說無憑無據,為了這事毀掉姬崇望的青雲階,姬崇望自然也是不肯的。

只是蕭騁……

姬玉落倏地想起什麽,出了神。

姬娴與喚她:“阿姐,阿姐?”

姬玉落回過神,看向她:“你如何想的?”

姬娴與垂頭想了想,才說:“蕭元景年長我許多,年紀上看并不合适,可我聽說他為人潔身自好,從不進出聲色場合,到現在府裏連個通房都沒有,倒是很好。”

姬玉落想說二十來歲的男子身邊連個人都沒有,還是這樣富貴人家的公子,多半有問題,但話到嘴邊,腦子裏驀然浮現一個人影,将要出口的話不由卡在喉嚨裏。

有些人一屋子姬妾,也依舊成了柳下惠,肉都送到嘴邊,他甚至寧可把自己憋死,也不願張嘴。

但她并不認為蕭元景可以與霍顯相提并論,定是有別的緣故,且不論此事,蕭家也絕非良配,這一點林婵倒是誤打誤撞給蒙對了。

姬家會不會卷到這場是非裏,姬玉落并不關心,姬娴與嫁給誰也與她無關,但是……

馬車停在了姬府門前,姬玉落說:“你年紀還小,高門大族的女子不急着嫁,這門親事你父親有別的考量,可于你來說并不是好事。”

不知是不是姬玉落突然而至的關懷驚着姬娴與了,她甚至沒在意“你父親”三字,而是怔怔看着姬玉落,随後驀地展開笑顏,“阿姐說不好,那我就不嫁!”

“……”

姬玉落道:“到了,你可以回去了。”

姬娴與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問:“阿姐過得可還好?我聽說霍大人他很疼你,待你很好,是真的嗎?”

她眼含關切。

姬玉落挑了下眼,京中關于霍顯疼妻這個消息不知怎麽越傳越厲害,但她知曉其中定有他自己的推波助瀾,這也是姬崇望聲名愈下的原因,許多人因此以為姬崇望與霍顯之間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思及此,她敷衍地“嗯”了聲。

姬娴與淺淺地笑了笑:“那就好。”

她磨磨蹭蹭,并不很想離開,依依不舍地看着姬玉落,咬唇問:“阿姐,我以後可以去霍府找你麽?”

“不可以。”姬玉落直言道。

姬娴與不是不能覺察出姬玉落愈發冷漠的态度,她只以為阿姐脫離姬府,不想再與她們往來了,畢竟她從前過得實在不好。

她面露哀傷,眼裏閃着淚光地“哦”了聲,倒也沒糾纏,便下了馬車,完了還站在邊上萬分留戀地往這裏看。

姬玉落沒看她,只讓車夫調轉方向,重新往街市的方向駛去。

她安靜下來,回想姬娴與的話,蕭元景這個名字在她腦子裏勾勒出筆畫,卻不記得這人長什麽模樣,當時本也沒瞧清他的臉。

那日他潛進蕭府,是跟蹤趙庸,而後見到趙庸與蕭騁見面……

姬玉落一怔,總覺得有什麽至關重要的蛛絲馬跡被遺漏了。

北鎮撫司。

霍顯剛從宮裏敷衍好暴躁難安的順安帝,就很不湊巧在回司所時撞見正在大街上耍橫的蕭元庭,人就這麽跟着霍顯不放了。

蕭元庭挂的是鴻鸬寺的閑職,日常連點卯都不去,朝中這些彎彎繞繞他一概不知,更不知蕭騁此行南下是被霍顯擺了一道,還拿霍顯當知心好友,長籲短嘆道:“興南王那厮趁亂起兵,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欸遮安,我爹這回去,能打贏吧?”

蕭元庭難得有些擔憂,實在是外頭将興南王北上的軍隊吹噓得太厲害,像是不日就要打進京來。

霍顯看了他一眼。

興南王有高人相助,此次北上并非一時興起,而是籌謀多年,他的兵力糧草定是準備充足才敢打這一戰,反觀朝廷匆匆應戰,若非蕭騁有自己的“底牌”,平反無異于送死。

誠然,這些蕭元庭都不會知道,公子哥還活在夢裏。

霍顯笑道:“自然,鎮國公出馬,能有什麽問題?”

這幫狐朋狗友裏,唯霍顯最有本事,當得了鎮撫使,哄得了皇上開心,甭管旁人怎麽罵,反正蕭元庭是真服他,他說沒問題,蕭元庭就稍稍安心了。

他叽裏咕嚕地道:“我堂兄也不知怎麽,平日對我爹那叫個百般孝順,結果我爹出征,他倒好,竟然相看起人家來了,早不看晚不看……對了,是姬家那個小丫頭,都還差一個月才及笄呢,這也太小了,萬一這事成了,你倆就成連襟了,你可不準和他好啊。”

霍顯稍頓,“蕭元景要和姬娴與議親?”

“對啊。”

蕭元庭沒當回事,眼看時辰已晚,他一通抱怨後便兀自離開,想來是要赴下個局,走前還問:“一起去麽?南巷那兒來了個西域美人,只在宮裏見過呢。”

霍顯起身送他,道:“公務在身,沒你福氣好。”

蕭元庭“啧”了聲,“你這……顯得我有福獨享,要不我也不看了,我爹剛出征,不太好。你去哪兒,我陪你一程?”

霍顯拍拍他的肩,“诏獄,來嗎?”

果然,蕭元庭聞言便皺了眉頭,他是真金窩銀窩裏長成的纨绔子弟,平日仗勢欺人的事沒少幹,但就是見不了血腥,一聞想吐,這也是他對霍顯諸多敬佩的原因。

蕭元庭擺手道:“算了算了,奉陪不了,告辭。”

說罷終于離開了。

霍顯臉上的輕松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回到值房,書架後頭隔開了個隐蔽的空間,桌上堆滿卷宗,籬陽等心腹日夜兩用,都在同戰事搶時間。

這麽多年,趙庸雙手不沾惡事,壞人全讓別人當了,以至于從他身上找點能定罪的污跡實在太少,能拔出蘿蔔帶出泥的契機更是沒有。

雲陽是送到他手裏的刃,一把能捅死趙黨的刃。

但這刃需得對準趙黨的心髒才能一舉殲滅,否則都是徒勞,還可能遭到反噬。

而他們僅有的時間只在興南王與鎮國公兩軍對壘時。

所有人都明白,是故不敢懈怠。

要快,現在就是要快!

那邊,籬陽起身過來,往門外看了眼,見蕭元庭終于離開了,才低聲說:“主子,人抓到了,今夜就審嗎?”

霍顯松了松袖口,面無表情道:“審啊,今夜完事都下職吧。”

籬陽忙說:“不用,熬得住。”

霍顯瞥了他那雙紅得發腫的眼,說:“你熬得住我熬不住,行了,該滾蛋滾蛋。”

籬陽笑着應,“行!”

待從诏獄出來時,星月已布滿天。

霍顯一身血腥味,還隐隐混着鐵鏽的味道,縱然脫去外袍也還是遮掩不住。

他煩躁地拿清香熏着身上的衣物,擡手聞着還是皺了眉,将那香薰丢給南月:“哪買的,混着味兒更惡心。”

南月一頭霧水,“臨時找獄卒借的,主子你從前從不用這些,你不是說用香娘們唧唧的,自己不用還不許我用,還——”

看着他斜觑過來的一眼,南月翁聲說:“所以就沒備,下回我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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