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故地

五年後。

南臨。

“掌櫃,要兩間房”,掌櫃正打着算盤清帳,聞聲擡頭,跟前站着一位清俊公子,身後的少女探出頭,波光潋滟的雙眸靈動,見掌櫃望過來也不怕生,反而彎着眉眼笑,很招人喜歡。

南臨民風開放,相互傾慕的男女若門當戶對,基本很快就會定親,眼前這二位屬實登對,尤其那位小公子,一看舉止投足便知出身名門,這樣的人竟也得帶着姑娘私奔,看來名門中人也不容易。

掌櫃目送二人上樓時在腦海裏演完了一場大戲,回過神來那兩人已經放好東西出門去了。

“比南臨的街市再繁華的也沒有了吧,一別五年,我還真有些想念東街的醬肉,我游歷四方,再沒吃過這麽合我心意的了,嗷唔......”

貧嘴逗趣,張牙舞爪的少女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眼中閃動的盈光在談笑間更勝從前,跟随父親走南闖北的閱歷沉澱了她的張揚,在年月的洗禮中蛻出了更奪目的灑脫,江夏大快朵頤地掃蕩着手裏的各種小吃,絲毫不介意身旁還站着個斯文公子。

等她把嘴裏手裏的東西都咽幹淨了,程硯歌才慢條斯理地從懷裏掏出巾帕遞過去,指了指嘴角,示意她把嘴邊的殘漬擦幹淨,江夏随意抹了兩次還沒抹幹淨,把巾帕丢進人手裏,一點兒不矜持,“你來擦吧!” 程硯歌只得湊近一些,仔細将最後一點殘餘給抹了,末了也不嫌棄巾帕髒,又塞回寬袖裏去。

吃完江夏心心念念的醬肉,時辰還早,他們就散着步消食,一邊往回走,轉過巷子時,江夏正揉着肚子,她素來貪食,總吃得肚皮鼓鼓,虧得一直在外奔波才沒長膘,“對了,這回怎麽這麽急着來南臨,我信還沒送出去就收到你的消息說動身了,我以為好歹會再遲兩日呢,我記得你說朝廷下達的文書是讓你十五入宮述職吧?”

自南臨一別,他們在第二年于江陵重見後,書信就一直沒斷過,江夏随着父親東奔西走沒有個穩定的地方,總要隔好幾個月才會回東川,程硯歌的回信便都是往東川送,後來江夏實在不想讓程硯歌等太久,每回出行前就會飛鴿一封告訴他自己要往哪兒去,到了地方後又發消息告知具體位置。

江夏本來是個急性子,從前連書都沒好好看完一本,頻繁送書信居然堅持了一年之久,這事險些驚掉她爹江挽刃的下巴,素來主張打鐵要趁熱的江挽刃扶着下巴問來信的是誰阿,江夏彼時正在擺弄鴿子把消息送出去,頭也沒回地甩了一句,我意中人,終于成功把江挽刃的下巴給驚掉了,閨女這麽早就開竅了?

彼時江夏十三歲,程硯歌十五歲。

程硯歌腳下一頓,還是決定如實交代,“蕭家派人去程家說媒。”

江夏一聽就急了,這位蕭家姑娘程硯歌在信中提過一次,蕭家姑娘生得貌美,一日在路上遇見孟浪的登徒子掀了驕簾,正待輕薄的時候被程硯歌撞見。

那人也是個欺軟怕硬的,本來看着程硯歌斯文公子一個,沒成想幾下就被撂倒了,最後落荒而逃還氣不過,抄起腳邊的木棍就扔過去,然後一溜煙跑了,程硯歌擡手擋的時候手被木棍上的細釘子紮破了,蕭家女見狀就想幫忙止血,被程硯歌禮貌地拒了。

本來麽就只是個俗氣的英雄救美的橋段,蕭家小姐看上程硯歌也是情理之中,畢竟程硯歌一個清俊公子又見義勇為,在畫本子裏接下來就該是才子佳人情投意合,然後門當戶對喜結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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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才子本人只是舉手之勞,這事很快就被他抛諸腦後了,蕭家姑娘卻很上心,着人打聽到是程家二公子,幾次三番借着父親蕭炎的東風去程家府上做客,卻都沒能見着本尊。

後來蕭炎開門見山地提出要見見程家二公子,當家主母這才隐晦地提起程硯歌出身不好,怕是配不上蕭家的掌上明珠,雖然最後人是見了,可程硯歌也禮數周全地表示自己正值準備科考,怕耽誤了蕭家小姐,謝過了蕭家的美意。

蕭炎一看,程家二郎這是無意,當家主母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只能回去好生勸自己姑娘,誰知蕭家女聽完鬧了一通,非要蕭炎安排他們見上一面,蕭炎是個愛女如命的,只能灰溜溜地着人安排。

程硯歌信中略過許多,只簡單提了一句蕭家女看着柔弱,卻是個執着的,後來的信中就再沒提過,因為彼時他已經趕赴南臨參加科考,沒想到回江陵等朝廷文書的功夫此事竟然又掀波瀾。

程硯歌沒說的是,自打他科舉高中之後,說親的媒婆險些把程家門檻踏破,他本就生得文雅隽秀,待人謙和有禮,如今又狀元及第,那些托人上門說媒的人中有不少是原先瞧不上他的,書香門第原本最是講究出身正統,覺得他是府上侍女所生的庶出,名不正言不順,加上又是次子,就更不放在眼裏。

但若是狀元就不同了,縱然從低做起,他将來也能有所為,還有一部分人在背後議論,說這些人目光短淺,程家二公子再年輕有為,南臨能人衆多,勢力更是盤根錯節,沒有程家做靠山,山高水遠,只怕官途艱險。

而程家到底是名門望族,程家家主膝下還有兩位嫡出的公子,與其把寶壓在一個前途未蔔的狀元郎身上,倒不如想辦法将女兒嫁進程家去才是上策,一時間衆說紛纭。

這些世家言論洶湧繁雜,程硯歌都打算獨自消化,江夏自小在快意恩仇的東川長大,鮮衣怒馬,肆意灑脫,她被江家保護得這樣好,他不想讓江夏為這些烏煙瘴氣的說辭擾了心情。

但江夏确實被擾了,她聽見蕭家姑娘的時候聲量都控制不住走高了,“都拒了怎麽還上門說媒呢!不對啊,你走了,萬一你們家大夫人招架不住應下了怎麽辦?”

大夫人就是程家如今的當家主母陸語嫣,程硯歌沒有刻意提過她,但江夏本能地不太喜歡,她之前去江陵游玩見到程硯歌的時候,曾偶然見過一面,不過不是當面碰到,江夏想起程夫人趾高氣昂自以為尊的模樣,心裏就一陣不舒服。

程硯歌看着她氣呼呼的樣子笑了,“她不會,雖比不上程家,但蕭家在江陵也算是名門,即便我未考中,大夫人也不會讓蕭家女嫁我,何況如今我要在朝中任職,她更不會讓蕭家成為我的助力。”

江夏覺得問題有點跑偏了,這些枝節她當然明白,可程硯歌明明知道她想聽的不是這些,江夏于此道上向來是個行動派,既然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她拉過程硯歌的手,走出昏暗的巷口,眼裏的堅定在光影交錯間顯得尤其動人,清脆的嗓音讓程硯歌想起山澗叮咚流動的清泉,“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是硯歌,你明明知道的,我從不在意這些,你當我還是懵懂無知的閨閣少女嗎,我随阿爹游歷江湖的時候遇到過多少危險,千人千面,我見過的叵測心機不會比深宅大院裏少,可我從來不怕,我最害怕的是那個為了保護我倒在血泊中的你。”

通信一年之後,江夏回東川的路上時常會在途徑江陵的時候溜去找程硯歌,次數多了江挽刃也不再派人護送,搖着頭嘆女大不中留,随她去了,程硯歌不想讓她見到程家人刁難他的場面,會特意在江陵城外十裏遠的一處楓林等她。

本來一直相安無事,有一次卻遭到暗襲,江挽刃行走江湖向來與人為善,但暗中看不慣的人卻也多,彼時只是想給他個教訓,獨自行動的江夏正好撞到了槍口上。

飛來的暗箭很快在人身上劃開口子,江夏知道對方并未想傷人性命,可程硯歌被不小心卷進來她卻不能忍,他雖會些功夫,到底是個文人,萬一傷了握筆的手……

江夏氣急,往箭射來的方向扔了兩把短刀,遠距離攻擊不是她所長,方向扔偏卻還是将對方割傷了,對方被激怒,最後幾下都照着不至于致命的要害去,江夏分神的時候程硯歌替她擋了一箭,正正紮在了左臂。

江夏每每想到這裏總要心疼,如果遇到的是下死手的人,她都不敢想後果,“你想護着我,但你為什麽不問問我,是不是也想護着你?”

程硯歌另一只手攏在寬袖中已經緊握成拳,他在克制,也在忍耐,江夏不讓他忍耐,将一直避而不談的那層紙破開了口,一把撕開,“我這輩子非你不嫁!死也要嫁!”

叮咚作響的清泉蜿蜒進泉洞,在萬籁俱靜的洞中激起陣陣回響,程硯歌失控地抱住她,力道可怖,将人都抱離了地面,把江夏勒得骨頭都疼,可她喜歡這種疼,昭示着眼前這個人慣愛藏起來的情意,她會陪着他一起......

江夏眨眨眼,本來抱着人的雙手在程硯歌背上着急地拍起來,兩人之間的缱绻柔情就這麽被一頓拍散了,程硯歌松開人,用眼神質問她,江夏手指了個方向,“我不是眼花吧,那個人......好像先生啊”,旁邊還站着一位氣宇軒昂的男子,瞧着氣韻還是個貴人,談情沒有八卦重要的江大小姐拉過程硯歌,推着人往前走。

陸遙正在和人說着話,一聲清脆的先生在背後響起,他轉身見到程硯歌和江夏的時候也有些意外,程硯歌瞄了眼先生身邊的人,先給先生見禮,江夏難得正經,也乖乖跟着見禮,程硯歌這才擡手轉向另一個人,“沒想到竟在這兒見到世子。”

那人如今已擺脫了少年時的稚氣,那股飛揚跋扈的勁兒已經鍛造成了內斂的沉靜,五年前在學堂裏本就鶴立雞群,沒想到後來的身高蹿得飛快,如今跟前一站,讓人憑空生出壓迫感,顏色淺淡到幾近溫和的裝束也沒能掩住久居高位的氣度,“程兄客氣了,我在宮中也領着官職,往後份屬同僚,如蒙不棄,直呼名字便是。”

兩人在程硯歌殿試時已經見過面,對方的變化實在太大,江夏辨認了一會兒,才不确定地說,“小......額,你是柏仲軒!”

很久沒有聽過這個稱呼的柏仲軒彎了眉,“是我,好久不見。”

四人就近進了一間茶樓,先生坐下時向着程硯歌,“你信中說這兩日便到,我還想着是今日還是明日。”

陸遙翻開茶杯的指節素淨,煮茶的間隙江夏留意到柏仲軒一直專心看着先生動作,她又一心二用地聽着他們說話,聽到這插了一句,“原來先生一直和硯歌有通信嗎?”

陸遙先給江夏遞了茶,一邊讓店小二上些點心,“只是偶有兩封罷了,此番硯歌高中是喜事,今夜碰見事出突然,明日先生做東,權當為你接風洗塵,預祝你前程似錦!”

時辰确實晚了,他們沒聊多久就起身告辭,程硯歌約好明日和江夏先過去先生家中拜會,再找個地方敘舊,往回向着客棧的方向去的時候,江夏一步三回頭地感嘆,“小霸王簡直是脫胎換骨啊......以前那麽霸道的人,如今站在先生身旁卻沉靜得很。”

程硯歌拉過她的手,笑着沒搭腔,江夏摸着下巴琢磨,“你覺不覺得......”

程硯歌嗯聲,等着她的下文,誰知她停頓好一會兒,最後才說,“算了,沒什麽。”

**********************

進了院子,才聽到落鎖的動靜,身後的人就摟着腰貼上來,語氣哀怨,“先生和硯歌一直有書信往來,我竟不知”,半彎下身大犬一樣把下巴磕在先生的肩上,不介意叫先生感受一下自己憋了一路的委屈。

陸遙被他磕得發癢,人又被圈在他懷裏躲不開,只好縮一下肩,“癢......怎麽,連外甥的醋也要吃嗎?”

柏仲軒微擡了下巴,圈着人往裏屋走,“外甥?”

陸遙進了屋想找椅子坐下,那人偏不讓,自己占了椅子,又不讓人走,先生只好擡腿跨坐在他身上,柏仲軒總算滿意,雙手扶着先生的腰,聽他說,“程家府上的當家主母是我族姐。”

柏仲軒反應過來,沒想到先生跟程家還有這層關系,“先生從不與我說這些。”

要查一個人身份和過往對他而言易如反掌,但他一直不查,是想等先生自己願意說,才會到現在都不知道陸遙和程硯歌的關系。

陸遙雙手繞過柏仲軒的後頸挂着,“你想聽什麽,我說與你聽,不過都是些陳年舊事,我沒放在心上才一直沒提起。”

柏仲軒想聽的已經聽到了,抱着人埋頭在先生頸側碰了一下,平日裏在朝堂上揮斥方遒的人在先生身邊軟化成粘人的雛鳥,先生給人按着脖頸,“明日要一起嗎?你同他們也許久未見了。”

柏仲軒在先生頸側搖了一下,是拒絕的意思,“明日下朝得去拜會左督察禦史,近來底下躁動,都得仔細着......”

再者如今他在風口浪尖,需得避免和先生往來過密,不能把人牽扯進去,陸遙明白他的意思,“你務必小心。”

柏仲軒一想到接下來的日子都要忙得腳不沾地,要命的是還不能見先生,扶着先生的腰擡首吻上去,索要着吻,将人撈抱起身往床邊挪動,等先生背上沾着被,柏仲軒擡手拉下床帷,将旖旎風情全攔在了幽暗裏。

師生年下愛好者的福利來了~( σ. 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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