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故知

叩叩兩聲,門吱呀一聲,程硯歌習以為常地問候,“小......”

門打開了來人卻不是陸遙,兩人隔着門面面相觑,程硯歌背後的江夏歪頭看動靜,也愣了一下,又彎身向後看了看,“沒走錯啊.....”

程硯歌眨了眨眼,瞥見對方眼尾的淚痣,又在陸遙的院子裏出現,盡管今非昔比,他還是能确認,“長安。”

江夏被這一聲驚喜得挂到擋在身前的程硯歌背上,按着人肩膀,頭歪在程硯歌肩上,眼裏閃着光,“你是長安,天.....我都要認不出你了,我四處游走總想着能見到你就好了,可是都沒能遇到,可惜了好一陣呢,你去哪兒了呀?”

說來也是緣分,程硯歌自發現了陸遙的蹤跡,偶有到南臨的時候會在陸遙的書堂裏待着,實際上能待的次數不多,之後有問題多是書信往來。

江夏來南臨純粹是巧合,彼時她阿娘夏知曉染疾,在東川看了好些大夫都沒看好,江挽刃心急如焚地帶着人到南臨求醫,又不放心江夏和幼子江晨,把江家扔給了大徒弟操持,在南臨待了三月有餘。

江晨年紀尚小,愛黏着母親,江夏卻坐不住,在外晃蕩經過學堂的時候見着先生好看,索性就進了學堂打發時間,江挽刃見閨女居然還頗有求學之心,老懷安慰,滿心歡喜地把人丢去學堂,專心投入到給媳婦兒煎藥還有将養身體的大業裏去。

長安又是在漂泊時恰好進的學堂,這才有了後來的相識,事實上自五年前一別之後,大家都各奔東西再難聚首,如今想起來還得感慨一句白雲蒼狗,人生一夢。

因着這段歲月,又因為喜歡程硯歌,江夏對長安的印象也可謂深刻,江陵重遇之後這種感受尤其明顯,後來游歷時江夏在想程硯歌的時候也總下意識地想起那個少言寡語的少年,但是一直沒遇見,還在書信中同程硯歌唏噓過。

長安被故友重聚的驚喜熨出暖意,這感覺就像當初他們為他送行時一樣,時間并沒有沖淡經久未見的舊友情誼,何其有幸,“說來話長,先生在屋裏候着,進去再聊吧!”

程硯歌臨下朝時遇到柏仲軒,兩人除了問候幾句少不得要提起陸遙,心寬如江夏都能隐約感覺到柏仲軒和陸遙之間的微妙,程硯歌自然心領神會,只是陸遙在書信中從未提過,他自然也就不便表露,聽對方說陸遙傷了腿,匆忙下朝便攜着江夏過來探望,卻沒想到還有意外之喜。

“小舅....” 程硯歌給陸遙見禮時,去廚房給水壺加完水回來的顧臨之正踏進堂中,本想着都是故友,對着陸遙改回私下稱呼的程大人愣了一下,不想兩次出師不利的程硯歌硬着頭皮把最後一個字說完,“舅。”

堂中一瞬間有些微妙的安靜,還是長安先接過話,“這是我師兄,顧臨之”,之前已經驚訝過的江夏忍着笑扯了扯程硯歌的衣袖,将人拉着坐下,陸遙和煦地笑,将這小插曲輕巧帶過,顧臨之也是個機敏的,拿出靈山上對待師弟們的随和,笑着拉過長安,煞有其事地說,“這是我小師弟,長安。”

堂中幾個人不防還有這麽一出,噗嗤一聲都笑開了。

陸遙煮茶的動作同寫字時一樣漂亮,行雲流水地叫人看出了寧靜致遠的韻味來,他悠然地給每個位置上遞着茶杯,和緩地敘話,“今日趕巧,難得闊別重逢,擇日不如撞日,不忙的話今夜就留下聚一聚吧!”

程硯歌在朝中任六品編修,因為是新晉官員一直忙得不可開交,偶爾抽出空檔過來也是匆匆忙忙,今日趕過來不是碰巧,能待的時間自然也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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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是把打開話匣子的鑰匙,他們有太多事可以聊,江夏是明快的江湖性子,“那正好,今夜敞開了聊,先生身上有傷”,又瞥到顧臨之包着紗布的手,她對這些向來敏感,“還有師兄也不能碰酒,餘下的,咱們不醉不歸!”

顧臨之正感慨着小姑娘心還挺細,乍聽醉字,又玩味地看向長安,果見小師弟舉手投降,長安敬謝不敏,“我酒量奇差,難得聚首,讓我醒着同你們敘話吧。”

顧臨之在心裏笑得打滾,江夏樂了,“那你老實交待,這幾年都去哪兒啦?” 這才是重點,長安略過吃人林那一段,只說自己遇到貴人,被帶回靈山拜師,師父和師叔都很好,結識的幾位師兄也很照顧他,其實三言兩語就說完了。

江夏興致正濃,聊得起興,“靈山?我認識的一位兄長也在靈山,我阿爹同他們家有些生意往來,這哥哥偶然見了我家中自做的弓弩可愛不釋手了,後來沒事就往東川跑,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沒出現,我再遇見他的時候才聽他說是去了靈山,這也太巧合了吧”,江夏驚喜得捂嘴。

顧臨之笑着說,“你說的是祁夙吧,他如今還很愛倒騰這些,長安此次下山還帶着他贈的弓箭,正躺在客棧裏呢。”

江夏的聲音都歡快起來,“是嗎?他去靈山三四年了我才遇見他,他說靈山上的師兄弟可好玩了,上一回遇見是三年前,他告訴我說靈山新收了位小師弟,生得芝蘭玉樹,性子可好,他當兄長當得可開心呢,我還道他是拿我尋開心,沒想到居然是長安。”

長安豈料在南臨還能聽到有人談論到自己的師哥,而且師哥還這麽說過,霎時有些啼笑皆非。

陸遙和程硯歌在旁添着茶,适時聊上兩句,長安問起的時候也大概提了幾句近況。

天逐漸暗下來了,幾個人圍在桌上開始商議着今夜的菜色,外間的大門傳來一聲叩響,陸遙腿腳不便,程硯歌起身出去,這個時辰還會有誰過來,兩人都心下了然,陸遙握着茶杯的手松開,垂眸等着人進來。

昨夜陸遙說起故人,現下随程硯歌進門的時候還聽見江夏的笑聲,柏仲軒已經猜到堂中坐着的人是誰了,見到人的時候還是止不住側目,同五年前的小木頭長安判若兩人,江夏轉頭沖着長安無聲做了個口型,小霸王。

長安擡眸,他确實也認不出來了,昔日霸道狂妄的南臨小霸王如今已成了沉穩淩厲的朝中貴人,他見禮談話的形容謙和,但進門之後長安和顧臨之還是本能地生出壓迫感,這是常年身處高位的氣場,柏仲軒是有備而來,同人寒暄幾句,便說今夜的晚膳由他來辦。

出去吩咐人的時候長安默契地和顧臨之對了一眼,知道他們來時察覺到的暗衛應該就是柏仲軒的人,結合陸遙昨夜的話,都昭示着這二人關系的非比尋常。

但具體是什麽樣的特殊,長安心裏咯噔一下,不敢往那個方向去,興許只是他們在一同查先生口中的那樁事有關,他垂眸避過陸遙看過來的眼神,怕先生看出端倪,卻又止不住想起寧致遠。

平日裏先生用膳時都是一方小桌,今夜難得一群人聚在一起,柏仲軒便差人在院子裏支了張長桌,找來的廚子動作也快,品相精致的佳肴很快擺滿長桌,一群人起身移步往院子去,站在陸遙身邊的柏仲軒扶起先生的手,“各位請便,我扶先生過去吧!”

若說要比和先生的相處時日長短,其實在座哪一位都沒有柏仲軒長,畢竟柏仲軒一直在南臨,在闊別的幾年時間裏他還是占了上風,他們起身先行往院中去,江夏拉着程硯歌的袖子,又不敢回身去看,只能湊近些,悄聲問,“小霸王跟先生這是.....”

程硯歌安撫地輕拍她的手,側頭朝她緩緩眨了下眼睛,示意回去再說,他也沒想到柏仲軒居然沒想要瞞着他們,長安同顧臨之敘着話,心中的疑惑慢慢地落下了。

始終沒有人回頭,因為這樣會顯得大驚小怪。

陸遙的手被托在柏仲軒手裏,柏大人的手不時地收緊,在這場狀似磊落的隐秘宣示裏彎了眼,他在占有欲這方面一直很稚氣,且理直氣壯。

先生也不避諱,他暄和地笑,放低的嗓音像極了夜裏枕邊的呢喃,“今夜怎麽過來了?” 柏仲軒神色如常,曲起手指在先生手裏輕輕撓一下,這才跟着低聲說,“今日從程大人口中得知先生傷了腿,特意過來探望先生,加之舊友重逢,今日我來得光明正大。”

陸遙被他颠倒黑白的戲谑逗笑,順着他的意,也撓了他一下,柏仲軒被他撓得心癢,又聽先生說,“不是因為喝醋了?”

尾調上揚,帶着調笑,他還記着柏仲軒當初學堂争寵的事,先生也是後來才反應過來,這人打小就愛護食。

被戳中的柏大人面不改色,面上端着恭順的學生模樣,“先生莫要取笑學生”,末了瞥一眼前面的四人,确認沒人回頭,又輕又快地在先生唇上碰了一下。

長安心亂如麻。并非有意,奈何耳尖,習武之人的聽覺本就好,柏大人最後偷香的動靜太輕快了,無人察覺,但他們交談的話卻都落在長安耳中,兩人的關系昭然若揭。

他在亂顫的心跳聲中想,或許柏仲軒根本沒想隐瞞,否則他今夜不會出現,身旁的顧臨之行走間擦過長安的手臂,沖着長安笑了笑。

各懷心思地用過晚膳後,長安和顧臨之準備啓程回靈山了,兩人向先生見禮作別,長安擡頭撞進陸遙的眼眸裏,先生笑得坦蕩。

柏仲軒大尾巴狼似的喧賓奪主,将人送出門,程硯歌臨走前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柏仲軒坦然受下,最後四人在巷口處分道揚镳。

維持着速度,不出意外的話,通常是三天時間能夠到靈山,長安按部就班地跟顧臨之在路上該走走,該歇歇,只是每晚歇下的時候夢中總是紛雜淩亂。

斷袖......斷袖,先生和柏仲軒是斷袖,相似的話題祁夙和游序似乎提起過,但彼時長安根本沒在意,也就左耳進右耳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如今在意起來了,才覺得這個話題無處不在。

長安這次急匆匆地趕着下山,其實頗有些逃避冷卻的意思,他想弄清楚自己對師叔是什麽感覺,是因為長年的照顧而生出的感激,還是多次撩撥之後的習慣,又或者是兩者都有的前提下,慢慢浮出水面的......喜歡,喜歡嗎?

這種感覺跟對先生的敬愛不同,跟與程硯歌還有江夏的情誼不同,跟和師兄們的親近也不同,但是不是喜歡,長安有點摸不準,這次又連帶着先生的事,反而有些撥雲見日的明朗,也許,大概,是......喜歡吧?

可是師叔呢?如果他是,為什麽近來又不親近了?如果他不是,長安不想想這個如果,他心慌意亂地躊躇的時候,雙腳已經踩在靈山上了,抱着僥幸路過寧致遠房門口,發現燈都沒亮,長安說不好心裏是慶幸還是失落,推門進房時卻發現師叔睡在自己榻上。

長安紛亂如麻的思緒在這一刻奇跡般全部消散了,他克制着呼吸節奏,讓自己聽起來像平時一樣,但他轉身阖上門的間隙,榻上的人已經睜開雙眼,也不知他是在閉目養神還是小憩,但他的聲音跟以往沒什麽不同,“此行可還順利?”

既然剪不斷,理還亂,那就順其自然罷。

長安老實交代,“還算順利,只是路遇不平,傷的是我在南臨時的先生,對方身手了得,師兄替我擋了一刀,傷了手,還好很淺,回來的路上已經結疤。”

寧致遠翻身坐起,皺了眉,顧臨之和長安如今的身手雖然算不上頂好的,對付尋常游俠也是綽綽有餘,這一點寧致遠是知道的,長安說對方身手了得,還能在與他們兩人對陣中傷了顧臨之的手,寧致遠覺得不太尋常,“可有看清楚相貌?”

長安搖頭,“他蒙了面,先生說此事不便告知,不想将我們牽扯進不必要的麻煩”,寧致遠思襯着此事暫且按下,遲些再去找顧臨之聊聊,長安在這方面經驗不足,況且他還有別的事要問,“先生?”

長安把東西拿出來整理好,沒想到問題跳得這麽快,“嗯?是我之前在南臨求學時的先生,幫了我許多,這次去南臨沒想到還能見到他,還見回了當時的好友。”

寧致遠的舌在口中頂了頂,幫了許多,還有好友,唔......“之前沒聽你提起過。”

長安直起身,想通之後,他如今坦蕩得很,“那時以為沒機會再見了,連能寫信的詳細住址也沒留,所幸經久未見,人卻如舊,臨行前還同他們聚了一番。”

寧致遠沒發現今夜長安話多了,他心裏不太舒服,因為聽起來長安跟他口中的先生和故友感情很好,他起身要出門,長安以為他要走,倉惶地喊了一聲,“師叔!”

寧致遠頭也沒回,“給你打水去,時辰不早了,先沐浴再說。”

長安把身子完全埋進熱水時舒服得慨嘆,寧致遠倒回榻上,沒有看他,待長安換上衣物吹了燈,準備躺下的時候,寧致遠想了想,還是起身準備回房,抱着人卻什麽都不能做,實在很考驗他的定力,準備動作的時候被長安扣住手,“師叔......我睡不着”,你陪陪我。

月光從半阖的窗口照進來,原本昏暗的房中無端生出暧昧,寧致遠看着長安寫在眼裏的訴求,笑得佻達,“這可難為了,師叔可不會唱安眠曲。”

長安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好又喊一聲師叔,寧致遠聳肩放棄掙紮,脫了外衫上榻,只是不像醉酒時攬着人,仰面躺着輕聲哄,“師叔在呢,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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