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黃昏已近,寒風蕭索,愁雲密布,身穿麻衣素服的車夫阿九揮動馬鞭,帶着車中之人黯然離開了城門,朝着亮馬縣的方向駛去。
小雪從空中飄落到地面,雪花越來越大,繼而紛紛氲氲,漫天飛舞。
北風涼,雨雪雱,有人獨自神傷。
“侯爺,吃火鍋不?”小超呲牙沖眼前一個黑衣少俠說道,這少俠面色鐵青,吊梢眉微微顫抖,似乎對面上那張人/皮/面//具極不适應。
“這膠水對皮膚不好,而且笑起來都沒有表情,你們這套騙人的玩意兒,也就拿來騙騙小孩。”魏長生很想破口大罵,可惜嘴巴張不大。
阿九馬車裏的那位,就是他的替身,同樣也覆了一張人/皮//面/具,只是那人面上蒙了黑紗,一般人一眼也看不出來區別。
出獄之後,魏長生先是找到了嚴長老留給他的手劄,裏面記載了所有暗樁和他名下的房産店鋪,然後在短短一日之內,和那幫小鳥們想出來這麽一個借屍還魂的招數。
假魏長生返回亮馬縣,獨自守孝,閉門不出,熬足期限。真魏長生改頭換面,換個身份,留在都城裏繼續收集信息。
冬至到了,離過年也不遠了。
這是都城之中最大的一家火鍋店,名為“天下第一鍋”,青磚紅帳,烏瓦飛檐,木柱雕窗,客如雲來。這家店背後的老板,也是北溟洲的探子。
牛油火鍋咕嘟咕嘟冒着泡泡,草果和花椒的香氣瘋狂地挑逗着味蕾。魏長生咕咚一聲,吞了一大口口水。
“你是說,嚴長老,嚴先生他,死了?所以我才會成為玄武的天選之人?“魏長生舉着筷子的手有些抖,火鍋的熱氣熏眼,眼疼。
他和嚴先生相處的時間不長,但畢竟嚴先生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睜開眼所見的第一個人,小雞尚且把第一眼看見的移動物體當親媽跟随,雖說嚴先生待他嚴苛,非打即罵,但魏長生聽到他的死訊,情緒還是十分複雜。
小超滿不在乎,把魏長生筷子上夾着的那塊肉夾到了自己的油碟裏蘸了蘸,這油碟還是魏長生配的,小超砸吧着嘴咽下了那塊燙得恰到好處的毛肚,心裏贊嘆了一句,侯爺果然人長得好看,連燙的肉都與衆不同,說什麽七上八下。
“嚴長老,早就安排好了身後事,他和我們都交代過了,必須保護好侯爺。”
小超和那幫小鳥們,自小在北溟洲長大,小小年紀便都被家人送去了嚴長老的門下,因為年幼,不費吹灰之力混入東青都,很快便融入當地人的生活,因此很難被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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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是我?”魏長生呢喃道,眼眶有點紅。他也是才知道,自己生出印記之日,應該就是嚴長老命殒之時,如此算來,他離開亮馬縣那天,嚴長老就去世了,事先居然毫無征兆。
小超搖了搖頭,魏長生一向待他很好,從來不對他們這些小鳥幺三喝四,他也知道魏長生自從出生就被嚴長老帶在身邊,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沒見過,多少有些同命相憐。
“你是天選之人,命中注定的。”小超有些不忍,出言安慰道。
天選之人在羲和大陸的地位超絕,這是普通人眼中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不過四國的天選之人,出道的方式各異,就說這東青都的天選之人,就純粹是個擺設,青龍神君似乎沒有把神力傳下去,只是在六部尚書即位的當夜,會用龍爪在新尚書的肩頭留下個爪印,聊勝于無,求個心安。
不過傳聞帝君可以和青龍神君對話,但坊間消息多有渲染,真假難辨。總之四國的天選之人,實力以南赤國為首,東青都排末流,北溟洲中不溜秋。
魏長生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你知道魂器是什麽嗎?”他還記得當初嚴長老說出這幾個字時神态大變。
這次小超是真的不知道,老老實實晃了晃腦袋,又埋頭開始吃了起來。
魏長生付之一嘆,來日方長,慢慢搞清楚吧。他伸出筷子往鍋裏一撈,空空如也,他再扭頭一看桌上的空盤,連他最愛的鴨腸都沒了。
魏長生看着小超碟子裏堆成山,正在大快朵頤,就氣不打一處來,“小超,你是不是找死,敢搶我的肉!”小超護着自己的碗,“你再要一份嘛。”
魏長生最近愈發感受到中學時代長身體的狀态,米飯能吃四碗,頓頓無肉不歡。
二人唇槍舌戰,正吵得歡快,門轟的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魏長生和小超吃了一驚,他們分明坐在老板特別安排的包間中,不受外界打擾,方能說話如此随意,是誰這麽冒失?
掌櫃倚着門柱滿臉大汗,“掌事,大事不好了,衙役帶人來封店,說是,國喪。”
啊,帝君嗝屁了?魏長生倒吸了一口涼氣,二話不說,拉着小超從暗道裏離開火鍋店,等他們走到街上,魏長生驟然變了神色,這還是那個他熟悉的夜市嗎?
他在儀制加班的時候,夜間曾經和同僚出來吃過宵夜,夜晚的東青都比起現代都市毫不遜色,夜市燈火通明,橋邊紅樓舞袖,安仁坊的澄沙團子,秦家鋪子的十色湯團,市西街賣泡螺酥,太平巷售麝香糖,飯店酒肆營業至三更,客人紛沓而至,絡繹不絕。
但今天晚上的街道,空蕩蕩的仿佛是一座鬼城,雪花簌簌地落在地上,聽去似瑟瑟有聲,遠處鐘樓傳出渾厚不絕的鳴鐘聲,在漆黑無光的夜空裏回響。
“讓開,讓開!”魏長生身後倏然傳來馬蹄轟鳴和破空的馬鞭聲,轉瞬之間,馬鼻噴出的氣流就快碰到他的後背。他果斷的抓住小超就地打了一個滾,閃到旁邊一條巷子裏,方才堪堪躲開被馬蹄踐踏的滅頂之災。
待他回神,雪地上留下幾排雜亂無章的蹄印。魏長生怔怔地看着消失在遠方的幾個騎馬的黑影,映着皚皚雪光,他覺得自己沒看錯,馬上有一人的确就是慕容端。
半輪冷月在幾片稀松的凍雲中漸漸露出頭,慕容端心急如焚,一路禦馬疾馳,他忽見路上出現一高一矮兩個黑影,身邊的侍衛高喊着讓路人避讓,他的心卻沒由來地揪了一下,手下的缰繩猛然收緊,幾乎要擦着那個高個兒的背影撞上去,還好那兩人反應機警,避開了馬隊。
慕容端甚至來不及回頭再看一下,太興宮的輪廓已經隐隐出現在面前,他努力定了定神,又揚鞭躍馬而去。
自己真是昏了頭了,侍衛明明黃昏時親眼看着魏長生坐上回鄉的馬車,連他本人也在不遠處的城頭……賞雪,現在怎會連看個路人的背影都像那個已經離開的人。
慕容端一直在刻意回避關于魏長生的種種消息,但,他總是不經意地随口問上一句,給了身邊幾個親信侍衛極大的壓力,覺得這是大人暗中的考驗,自覺自發自願地監視起魏長生的一舉一動。
“報告大人,魏長生下午去陳家巷子買了綠豆糕。”
“禀大人,魏長生今天在儀制打了地鋪。”
“大人,大人,魏長生,他去喝花酒了…….”
慕容端把面前棋盤一掀,頓時氣憤填膺,怒不可遏,“你們是不是平日裏太閑了,我有讓你們監視他嗎?”
侍衛們縮成一團,下次繼續再接再厲。
慕容端覺得自己對魏長生的在意,只不過是因為這小子看起來不太怕自己。是的,慕容端三歲被庸醫誤診患有心疾,不可跑跳,不可緊張,不可與人有肢體觸碰,從小就沒有同齡的孩童願意和他親近,甚至連他那個彪悍的親姐姐都覺得他像個破布做的娃娃,一扯就壞,根本不屑和弟弟玩耍。
他十六歲一篇君主論橫空出世,名噪一時,連太子太傅都說從沒見過小小年紀,博古通今,思想如此深邃之人,簡直…….就像十六歲的身體裏住了個耄耋之年的老翁。
原因無他,因為慕容端打小就沒有玩耍的選擇,無聊的時間只能……看書。他幾乎遍讀禦書房的全部藏書,還搜羅了民間一堆奇書異志。書看得多了,也知人心不可直視,越發對旁人避而遠之。
就只有這個魏長生,明明也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見到自己就和小娃見到糖果一樣,喜悅都寫在臉上,藏都不會藏一下。
他,一定是知道自己手握選部大權,想從自己這裏得一些好處。但他為何又賭氣似的說不要自己的蔭庇,要獨自在儀制闖出一片天。都去了,偏偏又巴巴地跑回來,說讓自己幫他看看選哪個部門,奇怪,你不是說了要自己闖蕩嗎?前後如此言行不一,果然是小人。
更讨厭的就是,這孩子知不知道自己笑起來很煩人,為什麽總是笑得毫無城府,見牙不見眼?慕容端在官場所見之人,永遠都是嘴上挂着笑容,眼中半點笑意也無。
至于那一夜發生之事,慕容端已經自動在腦中清除了記憶。這孩子發瘋,自己一時沒控制好,所幸沒有鑄成大錯,授人話柄。慕容端熟讀聖賢書,以君子标準自居,如何會做傷身敗德之事。
魏長生這樣的人,仗着幾分才情,如何可能在朝堂之上活下去?還趾高氣昂說不要自己的幫助?
讓我看你如何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只是那竹片帶着風聲打在臉上,他連痛都不會喊,傻了嗎?
回鄉守孝也好,最好做個識時務之人,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慕容端想到此,在馬上咬緊牙關,一種突如其來剮心似的痛楚令他周身一震,驚覺自己離宮門不過數百步,便揮手讓身邊的侍從停下,自己繼續往前趕去。太興宮的宮門早已關閉,旁邊有安排好的步辇,他從馬上跳下,躍入了轎中。轎夫扛起轎子,從旁門進入了宮中,一行人在黑暗中神色匆忙。
慕容端此次入宮,是去觐見新帝君陳昱,他後半生最大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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