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生活

一更

服裝廠是十號發工資, 這個月發的是九月的,聞欣領到手有一百六,下班後高興地在廠門口買了碗酸辣粉等人。

正是夜宵時間, 人來人往的,虞萬支卻一眼看到她,騎着自行車過來說:“等很久了?”

鋁飯盒在手裏正燙得拿不住,聞欣呼呼吹着風說:“你快拿着。”

虞萬支接過來單手捧好。

他掌心粗糙, 沒什麽感覺, 只說:“這是放了多少辣椒?”

話音剛落,聞欣打個噴嚏, 被辣得直吸氣說:“今天有點冷。”

好像秋天一下子就來臨, 可她出門的時候還是穿的短袖。

虞萬支來東浦好幾年,說:“也就兩天,回頭又熱了。”

要蓋上厚被子的話, 起碼得到月底。

他說着話把襯衫外套下來,裏面只有件汗衫,露出結實有力的臂膀,看上去就很強壯, 像是怎麽風吹日曬都不要緊的人。

但聞欣還是搓着手臂說:“我沒事。”

虞萬支不由分說給她, 又道:“不吃了?”

聞欣有時候就是饞,壓根不餓,這會連連搖頭說:“不吃。”

更何況她現在是被辣得跳腳,穿上他的襯衫,只覺得整個人何止是暖洋洋, 都快能把柴火點燃。

虞萬支只看得到她嘴唇通紅。

他三兩口把酸辣粉的吃完, 飯盒挂在把手上說:“回吧。”

兩個人到家樓下, 把車停在棚子裏, 牽着手往上走——倒不是因為恩愛,而是燈實在太暗。

聞欣本來是習慣扶着欄杆走,但前兩天看到六樓有位大哥擤鼻涕直接往上擦後,爬樓梯都只敢走中間,生怕碰到什麽。

但樓道兩個人并排走就太狹窄,因此準确來說是虞萬支拽着她走,他走在前面,另一只手拿着鑰匙,開門後往上摸,把家裏的燈打開。

一片明亮,聞欣深吸口氣說:“還是家裏好。”

她換上拖鞋到窗邊把曬在外面的衣服收進來,數了數說:“沒有丢。”

八樓的風總是會大一點,焊在窗外的架子下面沒有遮擋,前天家裏就丢了件褲子,因此她每天到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收衣服。

不知道的以為是收藏什麽寶貝,少一樣都讓她的心糾結起來。

虞萬支燒完水過來道:“你還是休息一會吧。”

聞欣這幾天幹大活,她想着多掙點工費,都是十點才下班,但這個時間外面不太平,都是虞萬支去接她,他順便也在廠裏加班。

論累,她覺得都差不多,拉開椅子坐下後道:“你猜我今天發多少錢?”

虞萬支早聽她說過好幾次,畢竟誰幹多少心裏都有本帳,這會還是猜測的樣子說:“一百五?”

聞欣高興道:“多十塊錢。”

又說:“我居然算錯了,真是不可思議。”

不過人嘀嘀咕咕地,想着自己可是天天數着,怎麽會犯這種錯誤。

虞萬支感覺她跟撿錢差不多,心想确實也是,畢竟他口袋裏就只剩十來塊錢,他心裏是微微嘆息。

聞欣怎麽會忘記他,大方道:“六十給你,我攢五十起來。”

因為買東西多半都是他,況且男人的飯量也比較大。

虞萬支是想拒絕,都沒有立場,他接過來多少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男人要強,別管是什麽理由,他伸手拿女人的錢過不去。

聞欣沒覺得有什麽,接着道:“我今天掙八塊錢。”

大活比較難,付出都是很有意義的,她是興致勃勃,看不太出幹一天活的疲憊。

她心情好,虞萬支就會不那麽愧疚些,他道:“月底應該會給我發獎金。”

廖廠長是守信的人,答應收到尾款就給的絕不會反悔,雖然現在是到不了他手上,但能早點把賬扯平就是件好事。

聞欣聽着也高興,眉飛色舞道:“我看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就能把錢還清。”

畢竟無債的人才能一身輕。

提起這個,虞萬支道:“快過年了。”

回家就意味着要花錢,

聞欣也沒有這個經驗,道:“大概要花多少?”

虞萬支算着說:“車票一個人就要兩百。”

多少!聞欣瞪大眼睛看他說:“從東浦到興化不是才四十嗎?”

怎麽就算出這麽多錢來。

虞萬支知道她沒有出過遠門,更別提是擠春運,頗有些無奈道:“要是自己去排隊買票,提前一個禮拜都買不着,只能加錢從別人身上買。”

就這個價格,已經算是很實惠。

聞欣眉頭微蹙,心想結婚的人總得給婆家娘家帶禮物,街坊鄰居也要拜訪,這裏裏外外加起來就不是小數目。

她道:“要不,不回去了?”

虞萬支本來的打算還是跟廠裏先支一點,心想第一年離開家的人肯定想回去。

他道:“錢我來想辦法。”

他越是這麽講,聞欣就更加打消念頭,說:“還是算了。”

又道:“正好到時候停工,咱們在東浦逛逛呗。”

虞萬支看她對家确實沒什麽念想,生怕是在自己面前裝出來的,說:“沒事,想回去就回。”

老家有親朋故舊,聞欣哪能不想回,但她其實是有些難言之隐。

她結婚的時候可以說是一意孤行,家裏人已經斷定她肯定不會過得太好,等着看她吃苦來驗證自己的先見之明。

雖然她不覺得自己現在有多可憐,但落在別人眼裏絕不會是,有時候說話最不客氣的反而會是血濃于水的人。

她其實是有點想躲開,搖頭說:“不想回,只想玩。”

一派孩子氣,虞萬支看着像是她能說出來的話,倒也沒有懷疑,只道:“我給你兌水。”

聞欣站起來找衣服,洗完澡把換下來的扔進桶裏,懷揣着不用自己洗的喜悅上床睡覺。

本來剛搬進來的時候她是打算幹活的,不過虞萬支覺得自己沒能讓她過上什麽好日子,總不能還讓她跟老媽子似的幹家務,因此主動把所有事情都接過去。

由儉入奢易,聞欣頭兩天心裏還是有點過意不去的,可惜很快就被享受迷了眼,躺得很理所當然。

虞萬支洗完澡出來就看她已經睡着,蹑手蹑腳把衣服洗幹淨晾好。

當然,他要是動作如常也沒關系,因為聞欣睡得向來很熟,哪怕身邊多個人也不會有什麽反應。

哦也不能說是完全沒反應,還知道在男人懷裏找個舒服的位置躺好。

虞萬支是無奈笑笑,又心滿意足,眼睛一閉也睡過去。

第二天,兩個人照例要上班,在路上買的早飯。

聞欣坐在自行車後座,咬着饅頭,都不知道自己吃進去的是灰還是什麽。

不過她只能這麽抓緊時間,到廠門口就往車間跑。

虞萬支本來要叮囑幾句,擡起的手又放下。

他搖搖頭往軸承廠去,吃着餅把成品和材料都檢查一遍。

做主任的好處是力氣活少些,但要操心的事情也多起來,虞萬支樣樣都得管,只覺得工人好像都有點難以溝通,畢竟他自己被人管的時候是一點就透,效率別提有多高。

他自己是領導就只能到處給人擦屁股,只覺得比做工人還累。

但現在靠譜的人難招,因為廠裏是技術活,出師之前只管吃管住,并不給工資。

哪怕後來給的再多,對大家來說也不如眼前能看到的好處。

虞萬支當年是走投無路,準确來說只有這麽一個去處,這才能熬下來。

他想起自己剛來東浦時的樣子,好像也沒覺得有多苦,低頭看手裏的餅,尋思好歹是口熱乎的。

就是這當口有人喊道:“虞主任,廠長找你。”

虞萬支回過神來,往辦公室的方向走。

廖興正在泡茶,說:“喲,來這麽快。”

虞萬支也不用人招呼就坐下來,等着他的下文。

廖興是個不耽誤時間的人,說:“這有份圖紙過來。”

新圖紙就意味着事情多,虞萬支心裏嘆口氣,說:“我看看。”

他的資歷跟很多老師傅并不能比,勝在肯吃苦鑽研,所以技術水平還過得去,擰眉看半天後說:“有點難度。”

廖興心揪起來,追問道:“多大把握?”

他是可惜這個大單子,畢竟現在做生意也很看關系,這可是他花不少功夫拿下來的。

虞萬支看他重視,也不敢把話說死,只道:“我回去先試試。”

他總得動個手才知道。

廖興知道是這麽個道理,點點頭說:“行,那你忙去吧。”

虞萬支捏着那張紙出去,走路也沒留心四周,找了個空車床用,只是收獲不大。

不過他是個認死理的,連午飯和晚飯都顧不上吃,才勉強摸出點眉目來,有些暈頭轉向地下班,夜裏風一吹,人又清醒不少。

街上賣東西的人很多,這幾年但凡幹個體的幾乎都有點錢。

他本來也惦記過,只是怕把自己那點微薄的本金都折進去,尋思還是安生日子實在。

可人不折騰就很難寬裕,他現在已經結婚,将來還會有孩子,這花銷是越來越大,顧忌和從前比起來更是加倍。

畢竟稍有不慎,說不準一家人流落街頭。

虞萬支自己能吃這個苦,卻不能帶着聞欣一起。

他是越琢磨越覺得有點難辦,到服裝廠後左右看沒有人,心知肯定是有事耽誤,買了份面條站着吃。

聞欣今天下班更晚,出來後臉色不好看,等車騎遠才說:“我看戴亞男是有病,妹妹不見找我做什麽。”

虞萬支記得她就是因為這個戴亞男才想搬出宿舍的,猛地停下車來回過頭說:“你們吵起來了?”

仔細看着她有沒有受傷。

聞欣想起來都生氣。

她本來是掐着點要走的,被戴亞男堵個正着,人家非說妹妹跟着小青不見了,要聞欣給個交代。

天地良心,聞欣能給什麽交代,她跟小青就是那一茬子的交情,想起來連人家原籍是哪都不記得。

她簡直是冤枉,偏偏戴亞男不依不饒,又哭得滿臉淚花,怎麽看都是弱勢群體,圍觀的人只能跟着勸。

勸來勸去都是那麽幾句,還有讓聞欣幫忙找找的,她心裏覺得這事也不是不能做,只是憤怒于戴亞男的态度。

雙方就這麽拉拉扯扯,倒沒打起來。

最後還是有聲音夾在人堆裏喊道:“在玉湖賣酒呢。”

也不知道是誰,戴亞男大聲質問都沒人應,于是殺氣騰騰地走了。

聞欣這才脫身,聽着人家的嘀咕也知道玉湖是哪裏,這會說:“那裏不是好地方嗎?”

不是歌廳就是舞廳,賣酒少不得要被占便宜,工資高倒是真的,虞萬支道:“這錢也不好掙。”

他少時離家,不認為世上非黑即白,倒覺得可憐人多,但好端端跑到那種地方去總不是件好事,只能說想發財的人太多。

他道:“要是以後還找你,你跟我說。”

聞欣道:“我才不怕她,大不了打一架。”

她揮着拳頭,看上去還是有幾分氣勢在。

虞萬支打量着她的細胳膊細腿說:“別受傷才好。”

聞欣撇撇嘴說:“你少瞧不起人,我小時候可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不怨虞萬支不信,他真沒看出來,接着蹬自行車說:“在哪打?”

聞欣振振有詞道:“真的,我姐我妹只要挨欺負都來找我。”

她護短啊,跟陣風似的就沖上去,打小就知道大家都怕橫的。

虞萬支記得她們都比她高大不少,自己當時還一度琢磨着岳家怎麽偏心到這個地步,只不給老二吃飽飯,這會說:“你說你虎不虎。”

語氣不太像表揚,聞欣心虛笑笑,轉移話題道:“不過戴亞男也真是為她妹操碎心。”

虞萬支只能順着說:“一家人也是各有各的緣法。”

他來東浦的第三年,也帶過親生父母家的哥哥弟弟出來,那會他還沒多少門路,只能全安排在軸承廠,可惜做學徒的苦不是人人都能吃的,很快他們就回去。

這一段聞欣不知道,因為嚴格說起來她是沒有婆家的人,按鄉下的規矩,過繼出去的孩子就是別人家的香火,要不是虞萬支養父去得早,還回親生父母家住過一段時間,這茬子親戚關系本來該極力避免的。

她只是尋思這話挺有道理的,說:“你覺得好別人不一樣覺得。”

就像她姐極力給她介紹的那個同學,用醜字來形容都是客氣,她是屢屢拒絕還要被說“不識好歹”,畢竟人家家裏條件好。

可聞欣就不喜歡,反正她能養活自己,并不要靠誰過日子,尋思還是現在好。

她伸手環住男人的腰。

虞萬支現在很能穩得住,畢竟已經是睡上葷覺的人,踩着車的腳平穩,盯着路燈下兩人的影子,下意識微微笑。

作者有話說:

今天捋一捋大綱,雖然更得少,但明天開始日更八千。

所以明天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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