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2

02

對于費弗爾的學生而言,從星期一到星期五的等待是極其漫長的,那是因為費弗爾的課安排在周一的上午第二節以及周五的下午第一節。在漫長的等待之後——盡管布洛赫不這麽覺得,他光是查閱資料就翻遍了幾乎整個公元前五世紀關于希臘的所有傳世資料,而且還是古希臘語原版——學生們總算是等到了一個星期裏的第二節課。

費弗爾抱着課本走進教室的時候,教室裏已經坐的滿滿當當了,布洛赫依然坐在中間靠後的位置,整個人都趴在桌子上,一副還沒睡醒的模樣。外面的陽光恰到好處的給了人打瞌睡的閑暇。

“我想,上節課布置給你們的任務應該都完成的差不多了吧,感覺如何?”費弗爾微笑着問。

“您給的提示實在是範圍太大了,頂多沒有讓我們傻乎乎地去找‘希臘化時代’的書。”插嘴的是坐在第一排的某個男學生。他的抱怨似乎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附和的聲音在整個教室響起來。

“哦?那不如說說你都看了些什麽,阿德裏安?”

男生站起來,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回答教授,我還沒來得及看完修昔底德的原著。”

随後他的臉在哄堂大笑之中變成了醬紅色。

“好的,你坐下吧。”費弗爾揮了揮手讓他坐下,“你們有多少人連法文原著都沒看完的?”

教室裏絕大部分人齊刷刷地舉起了手,這其中并沒有布洛赫。

“那有多少人沒看完希臘語原著呢?”

極少的人舉起了手。

“那有哪些同學看完了希臘語原著的呢?我想一定有。”費弗爾的臉上挂着笑,眼神飄向了似乎都要睡着了的布洛赫。

沒有人舉手。

“真是遺憾。”費弗爾嘆了口氣,“不過,的确是我在為難你們,只是看完法文原著就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看完了的那幾位同學很棒,以後繼續努力。不過之所以我會問你們是否看了希臘語原文,是因為要想在學術這條道路上走的深,光是接觸二手文獻是遠遠不夠的,必須接觸最原始的或者說第一手文獻,并且還要明白‘實踐出真知’的道理。”

“那麽……馬克·布洛赫同學,不如你起來回答一下我上節課布置的內容?”

過了好一會兒,昏昏欲睡的布洛赫才站起了身,他站了好幾秒鐘,才緩慢開口:“您是讓我回答問題嗎?”

“就是這樣。”

“這本書,顧名思義,自然描寫的是伯羅奔尼撒戰争,伯羅奔尼撒戰争則是發生在以雅典為首的提洛同盟以及以斯巴達為首的伯羅奔尼撒同盟之間的。據修昔底德所寫,起因不過是兩個城邦之間為争奪地中海商業霸權,而這一點又與希波戰争結束之後的提洛同盟緊密相關……這場戰争雖然只是發生在兩個同盟之間,但是它破壞了原本高度發展的民主政治,加速了‘希臘化時代’的到來。我認為,這場戰争可以看作是古希臘文明滅亡的直接原因。”布洛赫有條不紊地一點一點地敘述着他的理解,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變幻成了虛影,“至于教授您所問的關于修昔底德所想要表達的,我認為,當然您完全可以認為我是錯誤的,這只是我現在作為一個學生的看法,那就是對戰争的反思,或者通俗易懂的話,反戰。古希臘人的足跡遍布整個地中海,他們與周圍諸多政權都有經濟上文化上的交流與往來,也正是這種長時間的對外交流,讓他們心中滋生了稱霸地中海的野心,這種‘霸權’在現在看來也許十分可笑,但是在當時而言,卻是一種‘稱霸世界’的野心,也正是這種野心導致了戰争的發生,也加速了他們自身的滅亡。盡管如此,修昔底德卻是十分悲觀的。”

說到這兒,布洛赫忽然笑起來:“教授,您拿着的索福克勒斯的悲劇集正好啓發了我,當時我才明白過來您所說的‘同時代’是什麽意思。修昔底德深受那三位悲劇作家的影響,他也曾經以軍人的身份投身軍旅,戰争的殘酷正如他所見,也如他所寫,因此他對戰争的反對是發自內心的,然而也是飽含悲觀色彩的。不過,這給了我很大的啓發,對于現代社會的思考,正如克羅齊先生所說的那樣。”

過了許久,費弗爾才反應過來讓他坐下去。

“你說得很不錯,馬克·布洛赫同學。”費弗爾說,“不過,你忘了一點,對戰争反思的同時,還有對民主政治以及對人文主義的思考,這一點也是不容忽視的。”

這個家夥真的很讓人吃驚。費弗爾想。

費弗爾的課總是過得相當快,學生們都還沒反應過來時,下課的鈴聲就已經響起了。在所有人陸陸續續走出教室的時候,費弗爾抱着他的課本,叫住了正要出門的布洛赫。

布洛赫停下來,費弗爾很快趕了上去。

“你說的相當不錯,看起來克羅齊先生的歷史哲學對你很有啓發。”

“噢,您說的沒錯,不過更多的是來源于修昔底德。盡管他是那個久遠時代的人,但是我依然能從他的文字之中感受到超越時代的熠熠生輝的深刻思想。”布洛赫眼睛都亮了起來,“呂西安·費弗爾教授。”

費弗爾轉過頭去,這才發現布洛赫停了下來。

“你想要說什麽呢?”他将自己的課本放在布洛赫的腦袋上,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樣。

“歷史,真是有趣啊!”布洛赫笑着說,“至少,從前人留下來的書籍與遺跡之中,我能明白,這幾千年的發展,最少不是白白過去的,至少有理由相信,一切都會變得越來越好。您說是嗎?”

費弗爾卻怔住了。

他想起自己學習歷史的緣由,也想起自己對歷史的熱愛,然而卻不曾像布洛赫這般思考過。盡管他比布洛赫大了八歲,現在還是他的教授,但是在某種程度上卻趕不上這個年紀輕輕的家夥。

他肯定,能夠在這個學科上走的更遠。

他想着,随後伸出手彈了一下布洛赫的額頭,末了又覺得這個動作好像太親密了一些,立刻收回了手:“你說的沒錯,布洛赫。歷史告訴我們,人類終究會朝着更好的方向發展,即使過程殘酷而令人悲痛,但是最終,總會變好的。”

“教授。”

“嗯?”

“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你這個小家夥。”費弗爾将書從他的腦袋上拿下來。

那就做給我看看吧,讓我看看,你到底能走到什麽地方去。

費爾南到來的時候,費弗爾正在他院子後的搖椅上躺着曬太陽,下午的太陽真的好極了,不會讓人感到炎熱,只有一陣暖意,從腳尖一點點的竄到心尖上去。花園裏開了不少在這個季節開放的花,散發出濃郁而不刺鼻的香味來。費弗爾自大學退休以來就居住在這裏,除了做做研究之外,剩下的時間就在侍弄他的花。

如今年輕的費爾南已經接替他成為了年鑒雜志的主要負責人,他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已經開始在史學界嶄露頭角,費弗爾毫不懷疑他會在将來取得比他或是布洛赫更高的成就。

“老師。”

“你來了,費爾南。”

“是的。”費爾南得到他的許可後在他面前的石凳上坐下來,“這一期雜志,希望您能夠寫一篇回憶錄,紀念布洛赫老師。”

“回憶錄……”費弗爾說着說着就沒了下文,半躺着的身體在搖椅上晃了好一會兒。不過費爾南也沒有露出絲毫不耐煩的神情,只是安安靜靜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寫點什麽好呢……?”與其說他是在詢問費爾南,倒不如說更像是在問自己。

“您做決定就好。”

“要說的事情太多啦……我現在就是一閉上眼睛,都能看到那個小家夥第一次在我課上出現的樣子,那個時候可真是年輕啊,有很多的時間去做想做的研究,去看想看的書,好像一輩子……時間都用不完似的。”費弗爾一邊晃蕩着搖椅一邊說,“上次,你是不是寫了一篇關于他的文章來着?”

“是的,老師。只不過我寫的是在1939年戰争爆發之後的布洛赫老師……而且以我的水準和有限的知識,無法完整地對布洛赫老師做出評價。”

“那我就從1919年之後跟你說起好了。”

馬克·布洛赫以第一名的成績在巴黎高等師範學院畢業之後,又先後在萊比錫大學和柏林大學攻讀歷史學碩士。第一次戰争爆發之後,這個懷揣着對歷史的熱情和對未來的希望的年輕學生很快就應征入伍。

“他給我寫了很多信,那個時候我遠在另外的戰場上,盡管通信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但是至少每半年我都會收到他的一封信,也會給他回信。他跟我說起在戰場上的見聞,比如在馬恩河戰役之中見到的流血漂橹的場景,血的氣味仿佛都能從他的字裏行間傳到我的鼻子裏。盡管我們之間相距千裏,但是我卻感覺在心靈上我們如此之近。”

戰争結束之後,布洛赫總算有時間去繼續做他的研究。可貴的是,他在戰争中的經歷讓他的思維變得越發開闊,有些事情,只有自己經歷過了,才能夠體會得到。對戰争的思考讓他的思想一下子達到他前所未有的深度,很快沒多久,布洛赫便以一篇名為《國王與農奴》的文章取得了博士學位。在斯特拉斯堡大學,他和曾經的老師呂西安·費弗爾再度相見了。

“我來投奔你了,教授。”盡管多年未見,布洛赫對費弗爾說話時,語氣還像十多年前一樣稀疏平常。

“這可真是我的榮幸,小天才。”費弗爾還是像當年那樣,把手上的書放在他的腦袋上。

“教授,我年紀已經不小了。”

“是是,下次再也不這樣了。”費弗爾微笑着道歉,“為了慶祝我們的重逢,不如我帶你去吃頓飯?”

布洛赫欣然同意。

也許這是做研究的人的通病,即使在吃飯的間隙裏,他們也無法忘記談論專業相關的東西。在餐廳裏坐下之後,費弗爾首先打開了話匣:

“你的那篇論文,我看過了,寫得很棒。”

“教授,您的評價未免太像外行人了一些。”

“好像的确是這樣。”費弗爾笑了笑,“讓我想想,我看到這篇論文的第一反應是什麽,大概是吃驚?裏面除了常見的對政治、文化的研究之外,還涉及到了法律、經濟甚至是社會學的內容。”

“您還漏掉了心理學。”

“對,就是這樣。傳統的史學總是着重點在政治上面,這篇論文卻跨越了學科,這一點讓我覺得非常棒。任何一項制度或是政策,必然不會是單方面因素導致的結果,這篇文裏所涉及到的多個方面讓我覺得你有非常開闊的眼界。布洛赫,你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學者了呢!”

布洛赫不擅長交際,他看過專業雜志上對他的稱贊或者是其他學者對他的稱贊,但都沒有費弗爾的稱贊來的直白,一下子讓他不知所措的紅了臉。

“誰剛才說自己年紀不小了來着。”費弗爾用手撐着下巴笑着說。

“教授,這麽多年過去,您總是喜歡捉弄人這一點倒是一點兒沒變。”

“不過,我看出來了一點。”

“什麽?”

“你對‘儀式’的興趣。”

“……正是這樣!”布洛赫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看得出來他非常興奮,“事實上,那是我看了您的《腓力二世紀和弗朗什一孔泰: 政治、 宗教和社會史研究》之後啓發而來的。我翻了許多資料,盡管對于宗教本身的研究不可盡數,但是裏面所涉及到小細節,卻很少有人涉及,例如國王觸摸引發神跡這一點!我想肯定和王權政治、社會、宗教等一系列因素分不開關系,如果能夠深入下去的話……教授?”

注意到費弗爾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布洛赫不由得停住了自己的即興演講。

“噢,你可以繼續的,布洛赫,我在看着你說起這些的時候感覺很開心。”

“……被您這麽一說,我反倒不想繼續了。”布洛赫咬了下嘴唇表達自己的不滿。

“真抱歉,不過我們還可以邊吃邊聊。這12年的時間可不短,你可以告訴我到底經歷了些什麽,我也有時間聽你說。”

“我想您也有很多話要說才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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