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晚飯時, 大廳裏已沒有了之前的熱鬧。
萬劍山莊闖入外賊,群雄受傷,愛子倒在床上生死不明, 一樁樁,一件件,都如巨石壓在步淵停身上, 他作為莊主,當然要去處理相應的事,忙得只怕飯都趕不及吃。
而其中有個別英雄好漢, 見勢不妙, 已偷偷離開山莊, 為了不打擾忙碌無比的步淵停,甚至貼心地選擇了不辭而別。
古蟾倒是覺得這樣很好, 起碼用不着在吃飯的時候還要跟人打交道。
他作為山莊裏眼下唯一派得上用處的神醫,今天已經忙得團團轉,直到晚上才緩過功夫來休息, 實在沒什麽心情應付人。
越迷津早在正午前就已醒來,臉色不善, 很難說他到底是不快于被迷藥迷倒, 還是沒能酣暢淋漓地一戰,或者兩者都有。
“步少莊主如何?”
今日事情發生得雖多, 但不妨礙秋濯雪吃飯, 這一點古蟾與他深有同感, 兩人的飯碗都是滿滿當當的。
“好消息, 步天行中途醒了一遭, 雖然神思混亂,但已無發狂的痕跡。”古蟾只想埋頭吃飯, 想了想又道,“不過他眼下氣血兩虛,猶如久病之人,需好好養上幾個月的精血才行,好在萬劍山莊家大業大,要是換做普通人,現在已是廢人了。”
他今日心力俱疲,加上血劫劍之症過于古怪,實在無從下手,肚子裏憋了不少氣,說話甚是不客氣。
秋濯雪輕輕松了口氣:“這倒是個好消息。”
這會兒仆人又端上兩盤新菜,一大碗湯,秋濯雪為古蟾盛了湯,笑吟吟地看着他。
古蟾知道他是不肯罷休,苦着臉喝了兩口湯,又繼續道:“步天行剛開始昏迷時,我摸到他的脈搏甚是急促,一息六至,血行加速,不知是否因此緣故,才使得九魂香只令他手腳發軟;等到昏迷之後不多時,脈搏漸入虛浮,就從一個狂人變成了個病秧子。”
秋濯雪道:“這種異常想來并不是天生的。”
“當然了。”古蟾有點提不起興致,“起碼老人家前幾年來看他的時候,他還好端端的是個人樣,吃藥治病跟普通人沒什麽不同,而不是現在這麽個稀奇古怪的德性。能讓一個人變成這樣的毒藥,我老人家知道七八種,可步天行身上都無相應的症狀。”
萬劍山莊的仆人婢女死傷不少,加上步淵停調用,忙到最後,古蟾只好抓宋叔棠跟楊青兩個孩子給自己打下手,因此他們二人此刻都在桌上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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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青吃了小半碗飯,茫然道:“什麽血型加速?血型還能加速嗎?”
古蟾嘿嘿笑了一聲,點了點他的鼻子,笑道:“小娃娃不知道讀書,鬧笑話了吧,血行之意,乃指人血流通,你總見過活人流血吧,不過死人就不會了。”
原來是這個血行。楊青摸了摸鼻子,心想:你們咬文嚼字的,也不能怪我聽不懂啊。
“血行加速,九魂香就無用?”楊青仔細思考了下,恍然大悟道:“所以這是新陳代謝太快了的意思嗎?”
“新陳代謝?”古蟾琢磨了一下意思,不由感慨道,“有意思,人體輪轉無窮,似日月運行,春秋代謝,這詞倒是用得極妙。我瞧你平日目不識丁的模樣,沒想到肚子裏倒是有點存貨。”
他說着,又去拍了拍楊青的小肚子。
不過他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楊青幹巴巴地笑了兩聲,新陳代謝是什麽他懂,可古蟾接下來說的東西,他就不是很懂了。
宋叔棠卻是憂心忡忡:“步少莊主持劍時神智癫狂,失劍後卻氣血兩虧,這聽起來簡直就像是……”
古蟾立刻接口:“簡直就像是被血劫劍吸幹了一樣,倘若他運氣不好,沒被小秋抓住,只怕眼下已如沈二娘子一般,力竭戰死。其他不說,這一點我老頭子還是能保證的。”
宋叔棠:“……”
秋濯雪:“……”
這一點保證,還真是不知道讓人放心,還是讓人驚恐。
末了,古蟾又添話道:“對了,當年血劫刀也是這樣,持刀者神智癫狂,鏖戰不休,直至力竭戰死,簡直像是成為刀下之奴。只不過當年是血劫刀并無血劫劍這般兇殘,它所能控制的不過是刀主一人,而如今……”
秋濯雪接口道:“而如今的血劫劍,卻能夠通過傷人而令傷者同樣發狂。”
古蟾皺了皺鼻子,幾條皺紋顯得更深,無可奈何地一攤手,嘆了口氣道:“老頭子現在唯一能确認的就是,不論是血劫劍還是血劫刀,似乎都通過某種方式寄生于劍主身上,吸食血肉。至于受傷之人的情況,是否有所反複,還要再觀察一二。”
秋濯雪輕輕吟道:“窈窈菟絲,施于女蘿。”
女蘿雖也依附松柏而生長,但多是攀援支撐,不過附生而已,緊密相連不假,卻互不幹擾。
可菟絲子卻非如此,它一旦纏繞女蘿,必然血肉交融,難以分離,倘若菟絲子繁盛,女蘿必然衰弱。
因此許多時候,人們常混淆菟絲子與女蘿,許多詩歌之中的女蘿便是菟絲。
“不錯。”古蟾精通藥道,聞言頓時興高采烈起來,“看來之前叫你幫我照看藥草,你還是學到了一些東西的嘛!”
秋濯雪嘆了口氣。
這并不是個好消息,菟絲乃是活物,可刀劍卻是死物,死物若如活物一般行動,那還能叫做死物嗎?
“其實這種情況還叫我想起了九蟲病。”古蟾又道,“雖說刀劍竟讓人得九蟲病,實在有些駭人聽聞,可不管怎麽說,總是比刀劍附身聽起來要正常多了。”
九蟲病并不是單獨指一種病,而是指蟲、蚘蟲、白蟲、肉蟲、肺蟲、胃蟲、弱蟲、赤蟲、蛲蟲等九種蟲病。
這種病通常是因髒腑不實,脾胃皆虛,雜食生冷甘肥油膩鹽藏等物,或食瓜果,與畜獸內髒遺留的蟲卵而生,也就是現代常說的寄生蟲病。
秋濯雪沉吟道:“那可有結果?”
“當然是——”古蟾深吸一口氣,“什麽都沒查出來。”
衆人:“……”
古蟾皺眉道:“這事兒怪就怪在這裏,似乎只要血劫劍一脫手,持劍者就會慢慢恢複正常,可在持劍時,血劫劍會不斷吸食持劍者的氣血,操縱他為自己驅使……簡直就像是……”
宋叔棠輕聲道:“就像是這把刀……是活着的。”
桌上的燈燭線已燒得太長,火沾着燈盞中的油,噼啪響了一聲。
這早春二月的夜晚,一種與暖春截然無關的寒意悄然襲上所有人的心頭。
那把閃耀着血光的血劫劍,似乎在人們的腦海之中 ,以一種詭異而妖邪的姿态,再度鮮活起來。
衆人默默吃飯,越迷津忽問道:“白日到底發生什麽?”
這一桌人,除了秋濯雪,誰都不太願意與越迷津說話,還能坐在這兒的,大多早上都聚在劍林裏,見識過越迷津的殺氣,生怕自己說錯話,惹怒了他。
秋濯雪便對他解釋:“昨日半夜,步老莊主請了衆位英雄到此,将血劫劍公然擺出,請衆人監督看守。哪知到了卯時,柳楓劍客忽然出手拿住了血劫劍,他才對衆人說完不過是想見識見識血劫劍的威力,頃刻間就發狂傷人,衆人本不願傷他性命,卻不料他半點神智全無,因此死傷慘重。”
劍乃百兵之君,雖遜刀幾分剛猛,但勝在靈活多變,柳楓劍客的劍招更是以花俏奪目出名,虛中有實,實中帶虛,殺人容易擒人難,衆人既無殺心,當然就失了先機,直到出現死傷,才迫不得已将柳楓劍客殺死。
冷寒霜與許多受傷的俠客正是幫忙時不慎被血劫劍所傷,簡單處理過傷勢後,各自回到房中休養。
而混亂之中,血劫劍被不知何時出現的步天行奪走,之後的事就不必再說了。
“對了。”古蟾冷不防添了一句,“步天行這幾日沒出現,其實是被步淵停關起來了,他生怕自己這寶貝兒子被血劫劍迷惑,請我去診了好幾次脈,那時候他神智倒很清醒,脈搏也很正常。”
“只不過到了決戰這一日,總不好再關着,步淵停才請衆人一同看守血劫劍,沒想到臨到頭來還是出了這樣的岔子。”
“原來如此。”秋濯雪垂眸道。
這還是楊青第一次置身于武林大事件之中,一時覺得毛骨悚然,又難免有些激動,不過最重要的是,他其實還是有點稀裏糊塗的。
宋叔棠喃喃道:“這劍先是迷惑了柳楓劍客,又迷惑了步少莊主……現在相繼還有人受害。難道這世上當真有這樣的詭事,難道這兩柄兵刃當真是神魔鑄造而成的,只為了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越迷津見秋濯雪眉宇不複方才緊繃,便知他已有想法:“你又知道什麽了?”
“只是有些拙見罷了。”秋濯雪微微笑道,“卻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
宋叔棠忙道:“恩公不妨直言。”
“江湖上有一種把戲,叫做障眼法。”秋濯雪不緊不慢,“他們能滾油入手,棉繩燒而不斷,秋某素來不相信鬼神一說,不過對這些障眼法卻頗有些心得。”
楊青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叔棠瞠目結舌:“這是如何做到的?”
楊青幾乎是立刻回答道:“油底是醋,醋沸而油仍溫,手伸下去當然一點兒也不燙啦。至于棉繩燒不斷,其實是浸透了鹽水,繩外凝結鹽殼,看上去就好像燒不斷。這種江湖騙術,書裏都快寫爛了。”
這讓秋濯雪不禁多看了楊青幾眼,這些把戲雖有破綻,但也并非人人都知曉。
宋叔棠聞言,不禁皺了皺眉道:“此意是眼見未必為實?”
“不錯。”秋濯雪點點頭道,“秋某正是此意,你看到血劫劍接連迷惑兩人,又傷亡許多人,卻不仔細想一想,在場群雄為何只有柳楓劍客一人行動?”
宋叔棠琢磨片刻,仍然不得其解:“還請恩公賜教。”
“宋少俠,我且問你,倘若在酒鬼面前放上一瓶美酒,在老饕面前擺上一盤佳肴,在你這樣的鑄師面前放上一塊天外隕鐵。”秋濯雪垂眸道,“你認為結局會如何?”
宋叔棠沉默片刻:“恩公是說,柳楓劍客死于自己的貪念?而非是血劫劍的迷惑?”
“不錯,即便當時無人動手,我想那位幕後主使的計劃一定也會相應有所變化,我清晨所追的那名小賊,絕非是偶然路過想進來喝杯茶水歇歇腳的普通行人。”秋濯雪淡淡道,“要是客人,本該光明磊落入莊,只有賊子才會偷偷摸摸。”
“如此一來,足以證明血劫刀劍一事的确是有人故意為之,只是這刀劍上的秘密,咱們暫時還沒能破解。”
宋叔棠又道:“可是,這也不過是恩公的猜測而已,倘若血劫劍上真是有人動了手腳,古神醫怎會查不出異樣?”
其實宋叔棠這番話,心裏也矛盾得很。
作為江湖中人,他當然不希望血劫劍真是魔兵出世;可是作為一個鑄師,難免相信兵刃有靈這樣的事。
古蟾忍不住出聲:“醫道何其精妙,我這一生鑽研藥道都忙不過來了,更何況毒理。天底下那麽多藥譜毒經,我所知的不過是滄海一粟,看不出來有甚麽稀奇的。”
“人家稱我老頭子一句神醫,可到底是醫不是神,否則人家豈不是該叫我醫神哩!”
古蟾雖畢生潛心醫術,但需知醫道博大精深,他所學越多,便覺所知越少,行醫多年,最是讨厭拿神鬼之說來糊弄病人的江湖騙子,承認此事雖然有損他的名聲,但還是力挺秋濯雪的看法。
其實古蟾此言甚是謙虛,江湖人既稱他為神醫,自是他治病救人極有一手,許多疑難雜症也不在話下,可醫道本就需要時日與病人來鑽研。
血劫劍此事,處處透着古怪,時日又短,他一下子查不出所以然來也是常事。
宋叔棠還當他是故意在說氣話,連忙賠罪:“在下并不是有意冒犯。”
秋濯雪又道:“步天行殺死仆人後持劍一路往劍林而來,正如傳說一般,沈二娘子殺死身邊所有活口後,直奔徐還愁。若當真受兵刃驅使,不說其他,李劍濤就在旁側,擇主何必舍近求遠?想來劍主并非是完全喪失理智,而是更像進入了一種癫狂的狀态,身體仍受自我所驅使。”
“所以他才會前往劍林……尋找越大俠。”宋叔棠忍不住看了一眼越迷津。
越迷津忽冷冷道:“你最好還是希望血劫劍只是凡鐵。”
宋叔棠不禁問道:“為何?”
“它若當真有靈,千方百計挑起殘殺,選擇的劍主卻為一親煙波客芳澤,便如此輕易地将它棄舍在地。”越迷津臉上流露出一絲譏諷,“此刻只怕恨不得跳回爐中重鑄。”
秋濯雪:“……”
宋叔棠:“……”
古蟾:“……”
楊青情不自禁道:“越大哥,你說得好有道理啊。”
宋叔棠立刻就被說服了。
作者有話要說:
九蟲病出自《證治準繩·雜病》。
代謝是改自《文子·自然》:“﹝道﹞輪轉無窮,象日月之運行,若春秋之代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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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