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步天行的情況又有了新的變化。

按照古蟾的診斷, 步天行失劍後分明只是氣血不足,況且第一天已醒了一遭,本該安然無恙才是。可不料第二日第三日, 步天行竟絲毫再沒有要醒的意思,他的身體再是虛弱,再是需要休息, 睡上幾十個時辰也該醒來了。

可他現在仍安睡在床榻之上,似乎不知饑餓,也不覺口渴, 若非脈搏還在跳動, 簡直像是一具屍體。

愛子如此, 步淵停憂心如焚,更兼着內憂外患, 一時間不免憔悴許多。

不過倒也并非完全沒有好消息。

萬劍山莊的傷者雖多,但真正被血劫劍所傷的只有五人,他們接連在極接近的時間發狂, 可按照秋濯雪的了解,這五人發狂的程度輕重與時間快慢長短都有所不同。

功力越低的人, 發作起來就越快, 時間越長,程度也越重;功力越高則相對程度輕一些, 時間也短一些, 不過沒有一人如步天行這般嚴重, 到幾近殃及性命的地步。

而且他們所傷之人, 并不會一道感染這狂症。

按照古蟾的診斷, 被血劫劍所傷的人,發狂過一次後就會恢複原狀, 只是他也診斷步天行不過是氣血兩虧,結果是步天行現在活像被血劫劍勾了魂魄,一睡不醒。

因此誰也說不好這五人是否會再發狂。

以致秋濯雪這幾日基本上都陪在古蟾身邊,以防生變。

這日為冷寒霜換過藥後,兩人一同出門,古蟾忍不住唉聲嘆氣起來。

古蟾近來的心情并不太好,他受邀來此,雖本就是要治病救人,但血劫劍情況極是古怪,一時間也不免技癢,想好好研究研究,偏偏其他傷患發狂後便無半點後音,而真正拿過血劫劍的步天行,眼下的情況也讓他摸不着頭腦,實在有力無處使。

眼下确實傷了一堆人,血劫劍卻仍是全無頭緒,若想研究出什麽,非要再多些病人不可。

其實普天下的病症豈非都是如此,從出現到破解不知要花多漫長的功夫,也不知需要多少病人來一一實驗治療,尋找出相應的解決辦法。

不過且不說步淵停如今将血劫劍看得死死的,即便血劫劍就光明正大放在桌子上,古蟾自己也總不好為了研究血劫劍,叫人再挨上幾劍,叫萬劍山莊再多一具躺着的活屍跟幾個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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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你怎麽了?”秋濯雪看得出來古蟾情緒不佳,柔聲問道。

古蟾有些提不起興致,悶悶不樂道:“現在只能确定,光是靠望聞兩樣,絕不會被血劫劍所迷惑,只要不被血劫劍傷到,不握血劫劍,就不會受傷中毒。”

“可是……”古蟾皺眉道,“我實在是想不出這是怎麽做到的。”

秋濯雪問道:“古老是指血劫劍?”

“你看,血劫劍在萬劍山莊已少說有一月之久,不管是怎樣的毒藥毒水,藥效都停留不了這麽長久的時間。”古蟾愁眉緊鎖,“即便是拿血劫劍在毒水裏浸泡多時,按照常理,也絕不該出現沒受傷的步天行比受傷的人症狀更嚴重的情況。”

不錯,毒藥縱然強到觸肌即發作,可受傷之人,大多被血劫劍傷到皮肉,血液流通之下,無論如何,發狂的程度都該比完好無缺的步天行更嚴重才是。

可事實卻偏偏是反過來的。

“更不要說,步天行身上還出現了失血之症。”古蟾晃了晃頭,“就算是天底下再絕妙厲害的用毒高手,都絕不能在千裏之外靠一把血劫劍,就在這許多人身上下兩種截然不同的毒,又立刻解去。除非……”

秋濯雪沉吟道:“古老有何高見?”

“老人家是在想,你之前不是在追一個小娃娃嗎?只是被冷寒霜這小子耽擱了,才沒能追上。”古蟾撫了撫自己的胡子,“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其實血劫劍只不過是為了引起衆人的注意,這小娃娃才是在暗地裏下黑手的用毒高手,營造成血劫劍勾魂的假象,就為了恐吓咱們。”

“他要是在衆人身上下毒,我來診斷時,又立刻解去,那當然是看不出問題來的。”

古蟾越說就越覺得自己這個猜想頗有道理。

秋濯雪:“……”

古蟾看着他的表情,忙道:“你別這麽看我,你仔細想想,你不是追着那人到了冷寒霜的門外,然後冷寒霜就突然發了狂,又莫名其妙好了,是不是很可疑。”

秋濯雪不由得一怔,随即大笑起來。

“你笑什麽?”古蟾莫名其妙道。

秋濯雪簡直眼淚都要笑出來了,他嘆息道:“古老,還好你是去做大夫,沒有去做捕快,否則你這功德無量,就要變成真的無‘量’了。”

“功德無……”古蟾下意識念了一下,震怒道,“那你說說看!老人家這猜測有什麽錯處!”

秋濯雪失笑道:“古老,你仔細想想,莫說其他人,你是覺得我與越迷津能任由人在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麽?”

“當時你們倆又不在場。”古蟾振振有詞。

“好吧,血劫劍事發時,我們二人的确不在場。”秋濯雪正色道,“可是你能想象有人在被我追趕的情況,還有時間隔着門窗對冷寒霜下毒,又全然不用露面,在我面前解開冷寒霜的毒?”

“倘若真有這樣的本事,他何必還要讓冷寒霜阻礙我,下毒将我迷暈不就好了?”

古蟾理直氣壯:“他要是這麽做,血劫劍豈不是成了個笑話,因此當然不會對沒受傷的人下毒。”

“古老啊古老。”秋濯雪含笑道,“倘若真如你所言,此人既能在衆人耳目下于萬劍山莊來去自如,行此等陰謀詭計,膽量本事必定遠超常人;而且如此行事,風險極大,稍有失誤,血劫劍的神話便頃刻間蕩然無存,因此他還需極為聰明謹慎。”

古蟾仰着脖子:“不錯。這樣的人物雖不多,但絕不是沒有。”

老小孩老小孩,老人一旦上了年紀,有時候也與小孩子差不離許多,秋濯雪看出古蟾已是在嘴硬,無奈道:“我當日所追的那人,恐怕還不超過二十歲。”

古蟾喃喃道:“二十歲?”

秋濯雪煞有其事道:“看來我們要在江湖上找一個不到二十的絕頂高手,非但膽量驚人,還聰明絕頂,不但輕功功夫高于我,醫毒造詣也是當時一流,施毒時的暗器功夫更是不下千機手。”

“嗯……當真是後生可畏。”秋濯雪說着說着,都不由得肅然起敬,“要是在兩者之間選擇,血劫劍有靈都顯得可信多了。”

古蟾苦着臉:“好吧,好像……确實不太可能。”

笑語過後,秋濯雪心中憂慮更濃。

要找這樣一個人固然極為困難,可要破解血劫劍的秘密也絕非易事,這幾日來,他已想了許多可能,卻都被一一推翻。

“不過古老有一點說得不錯。”秋濯雪忽道。

古蟾訝異:“哪一點?”

“幕後之人如此大費周章,顯然只為血劫劍成名。”秋濯雪沉聲道,“之前我所追蹤的人,也不過是窺看片刻,就立即被我與李前輩發現。萬劍山莊高手如雲,只要有人發現半點端倪,血劫劍立刻淪為笑話,因此他絕不會冒險在衆人眼皮子底下出手幹預。”

古蟾失聲道:“你的意思難道是這一切都是血劫劍所做的?”

秋濯雪緩緩道:“沒錯,那人并不是來做手腳的,他是來瞧我們有沒有調查血劫劍。”

“什麽意思?”古蟾的臉色已古怪起來。

秋濯雪嘆氣道:“既派人來,說明他根本不怕我們查,只怕我們不查,只要無法破解血劫劍的秘密,它所帶來的恐懼就會無限在衆人心中放大,直至所有人屈服為止。”

古蟾已忍不住流露出驚怖之色來:“你是說……”

“炫耀。”秋濯雪淡淡道,“他在炫耀力量,炫耀智謀,炫耀這等無人能敵的神兵也不過是他的造物,他的野心比往日更大,要整個萬劍山莊與來此的所有英雄豪傑,都做血劫劍的墊腳石,而血劫劍則是他的墊腳石。”

古蟾久久沒能說話,好半晌才道:“那你是必然要管了?”

“如此趣事。”秋濯雪的眼睛裏洋溢着光彩,“怎能不管?”

古蟾忍不住嘀咕:“是啦,你當然要管,七年前管了師浮萍的事,明明是天大的一樁好事,結果平白無故惹來越迷津這個鬼人恨不得把你砍死。這次不知道你又要惹上什麽麻煩,我看你真是急着跟風小樓比誰命短。”

秋濯雪無奈道:“古老。”

古蟾道:“看我做什麽,我又沒要攔你,你一向鬼靈精怪的,往往只有別人吃你的虧,從來沒有你吃別人的虧。更何況,步天行為你将血劫劍都丢了,現在雖說是半死不活的,但到底是沒能死成,我要是幕後黑手,一定也對你很有興趣。”

秋濯雪:“……”

将古蟾送回房間休息後,秋濯雪同樣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血劫刀一事,是步淵停出面,他為武林正義奔忙,卻招來如此慘烈的報複,如今步天行昏迷不醒,群雄在萬劍山莊之中負傷,不知他是否還有心力繼續追查下去。

秋濯雪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

他才在房內休息一盞茶的功夫,步淵停便差人來請。

等秋濯雪随婢女到了書房,才發覺只有步淵停一人,就連江海士也不在,顯然是一番私談。

時辰已不早了,天還未暗得完全,窗臺明淨,斜斜照入幾抹昏黃,步淵停鬓上近幾日多添了幾絲白發,正坐在書桌之後,不知在看些什麽,而在桌子之前,壓着一只巨大劍匣。

秋濯雪心中驟然一緊,出聲示意:“步莊主。”

步淵停并未起身,只是擡起頭來,滿面倦色:“煙波客,請坐。”

秋濯雪坐在了椅子上,步淵停卻忽然站了起來,他雖好似老了幾歲,臉上布滿了憔悴與痛苦,但仍保持着萬劍山莊莊主的威嚴與穩重。

“煙波客,老夫有一件事相求。”

“請說。”秋濯雪沉默片刻,仍是應道。

步淵停踱了一會兒步,似乎在掙紮要不要将此話說出口,最終他轉過頭來,凝視着秋濯雪,手掌落在了劍匣上:“老夫雖與煙波客結交不深,但煙波之名,卻是人人都聽說過的,更不必說之前相救之恩。”

“步莊主過譽了。”秋濯雪緩緩道,“血劫一事,意在禍亂武林,我輩怎能作壁上觀。”

步淵停默默點頭:“此劍出現突然,我本有心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可是……”

“可是這天底下的人,卻未必都覺得它是不祥之劍。”秋濯雪柔聲道。

步淵停悵然一嘆,眼中似已含淚:“犬子若有煙波客半分……半分……,何至如此……何至如此……”他到底說不下去,長嘆一聲,又道,“此劍本當立刻毀去,可要是如此,它遲早是會卷土重來,再興風浪。”

當年毀去血劫刀,如今血劫劍便卷土重來,毀本就不是長久之法。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不說這些了,老夫此番請閣下前來,其實是感激煙波客相救之恩。”步淵停将手撫在劍匣之上,“老夫聽說,煙波客極善音律。”

“确實略通一二。”

步淵停忽将劍匣打開,裏頭竟擺着一張五弦琴,他久久凝視着秋濯雪:“煙波客可看得上這份禮物?”

琴從劍匣中現,似也帶着幾分凜然的殺意。

秋濯雪立刻便心領神會過來這份大禮,他看着眼前的步淵停,不禁為這份信任躊躇,沉吟片刻:“步莊主贈此大禮,秋某愧不敢受。”

“名劍配英雄,好琴需知音。”步淵停嘆息道,“我非是它的良人,始終也不得其法,更何況眼下萬劍山莊已成是非之地,恐要叫它蒙塵,只盼煙波客能奏出一曲清音。”

“那秋某,自是恭敬不如從命。”

秋濯雪慎重接過琴來,只覺得腕上與心上都略感沉重,他當然明白,要步淵停做出這個決定,是何等艱難。

步淵停不禁流露出感激又愧疚的神色。

就在秋濯雪即将離去之時,步淵停忽道:“老夫并非是為天行開脫,只是他雖因血劫劍發狂,但仍為閣下棄劍,足見心中深情,還望煙波客看在他是一片真心的份上,大人大量,原諒他一時孟浪。”

秋濯雪險些腳下一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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