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燈光昏暗的密室之中, 只有兩人身影。
步淵停攔住正要起身的李劍濤,拾起燈盞旁銀色的尖頭小剪微微一挑,剪去過長的燭線, 房內又再明亮起來。
火光照在他不再年輕的臉龐上,顯出幾分滄桑。
“你最後還是選擇了秋濯雪。”李劍濤嘆道,“可是我們畢竟與他不算熟悉, 你不覺得此舉草率了嗎?”
步淵停的手一頓,斂起愁容,正色道:“劍濤, 你覺得這江湖如何?”
“如何……”李劍濤目光暗沉, “這江湖是個名利場, 是世上最寡情無義、性命輕薄的所在。”
雖大仇已報,但家破人亡的痛苦, 又怎能輕易淡去,李劍濤每每午夜夢回,似還能聽見愛妻溫柔笑語, 愛子無忌童言。
他當年慘遭仇人陷害,無一人肯施以援手, 飽受人情冷暖, 看透世态炎涼,對這江湖早沒了半點期待, 只一點怨氣未消, 還蘊在胸中, 憤憤難平。
“不錯。”步淵停輕聲嘆息, “這武林有時市儈起來, 只怕商人也要低頭認栽,那麽, 你又怎麽看三大鑄記?”
李劍濤冷冷道:“七星閣如今幼子當家,獨善其身倒沒什麽,可那赤火門與百煉樓卻是推三阻四,試圖從中獲利,我瞧不太上。”
“想來,這血劫劍是絕不能托付他們了。”步淵停似乎早有預料。
李劍濤傲然道:“不錯,倘若将血劫劍托付他們,與送羊入虎口有什麽差別?你倒不如把劍丢在山莊外頭,說不準死的人還少一些。”
“血劫劍事出突然,我未能請五大派來,一是路途遙遠,二是我本有意隐瞞。”步淵停緩緩道,“不過他們即便來了,血劫劍也顯然是不能托付他們的,家大業大,便容易生出是非,之前血劫刀險些就因此丢失,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李劍濤皺眉,“只是那時再是艱難,我們也将刀毀了,我實在不明白——”
步淵停目光沉沉,他生得儒雅,少了平日笑臉盈盈的模樣,倒像是個郁郁不得志的文士,打斷道:“那時候再是艱難,我們畢竟只要将刀毀了,毀滅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是很容易的,不是麽?”
“難道我們二人護不住血劫劍嗎?”李劍濤仍是不以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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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淵停嘆了一口氣:“我們也本以為天行不會躺在床上的。”
李劍濤一時語塞,又很快冷哼道:“倘若連萬劍山莊都守不住,你又如何認為煙波客就能做到?”
步淵停擱下剪子,神情嚴肅:“正因我是萬劍山莊的莊主,才守護不了血劫劍。我自出生起,就已身在頂峰,萬劍山莊偌大名頭都需我來支撐,一言一行,皆受人注目,無所遁形。”
李劍濤的目光之中已流露出對朋友的同情與悲哀。
“并非是我不願,而是我做不到。”步淵停目光凝向窗戶,“我等在明,敵人在暗,本就被動,倘若由我出面,消息随時都會走漏,對方永遠走在我們的前面。”
“更何況,天行如今昏迷不醒,你我雙拳加起來也不過四手。敵人卻不知道有多少,你我再強,難道能不飲不食,不眠不休地守護血劫劍,倘若來犯者有十人、百人甚至千人,你我又要如何應對?”
他們再強也是人,只要劍留在萬劍山莊之中,總是難免會有疏漏,難免會有意外。
李劍濤一直都知道步淵停是個極深思熟慮的人,畢竟這偌大家業,并非是靠義氣挑起來的,如今一聽,才知他想得遠遠比自己更多,不由慚愧道:“所以你才決定讓這把邪劍随煙波而去,徹底消失無蹤。”
“你我都見過煙波客了,他品性極佳,為人沉穩,又有俠義心腸,武功也甚是高強,而且絕不會為美色、金銀、名氣所迷惑。”步淵停閉了閉眼睛,“若說年輕一輩有誰值得托付如此重任,除他之外,恐怕再無人選。”
“我會竭力為他争取足夠的時間。”步淵停緩緩道,“眼下江湖中人都以為血劫劍被我藏于萬劍山莊,自不會有人在意煙波客的行蹤。”
李劍濤目光一轉,在燭火上望了一會兒,才道:“他的本事的确不錯,可是,你不覺得,他的風流韻事實在有些太多了嗎?”
至今為止,傳聞之中迷戀上秋濯雪的已有風滿樓、黑鳳凰、九冥候、柴雄、越迷津的那位亡友,倘若加上他的紅粉知己慕花容,這六人在江湖上都是有名的高手,那位亡友雖不知來歷,但單殺死萬毒老人一事,已足夠名動江湖。
甚至來去逍遙的顏無痕與一向對他不假辭色的冷寒霜,這幾日來看,都不似江湖所說的那般與秋濯雪不對付。
而今還有步天行,盡管誰也不知道他是何時對秋濯雪心生愛慕,可他發狂之際試圖非禮秋濯雪的事卻是衆人都看在眼裏的。
血劫劍所殺的屍體還歷歷在目,步天行當時已經棄劍,自然不會有人将此事怪罪到血劫劍頭上。
想來是這情意藏得太深,無人知曉,失控之際,才做出平日不敢做的事。
步淵停想到秋濯雪那可怕的桃花,也不由得一時心悸。
見步淵停不語,李劍濤又道:“我看着天行長大,他平日雖風流輕狂了些,但絕不是耽于女色的人,定下婚約之前,他在外的确有過幾個紅粉知己,也都好聚好散。”
李劍濤緩緩:“可在秋濯雪之前,天行本沒有喜歡過任何一個男人。”
他并沒有說得很明白,許多話也本不需要說得太過明白。
步淵停喝道:“劍濤!慎言!”
李劍濤只是木然望着他。
密室裏沉默片刻,步淵停又再艱難地開口,聽起來像是在說服李劍濤,也像是在說服自己:“男子漢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何必計較這些。更何況,此事非是煙波客所願,即便他生得醜陋,依他如此品性與武功,也絕不會缺少追随者的,倒也……倒也不足為奇。”
倒也不足為奇……只怕江湖第一美人都沒法子叫這樣六個性格迥異的武林高手愛她愛得死去活來,在這些人面前,就連萬劍山莊的少莊主都只能算是添頭。
最終步淵停總結道:“無論如何,我信他心懷俠義,這就足夠了。”
李劍濤默然不語。
在見識過秋濯雪的魅力之後,他實在很難分辨,秋濯雪與血劫劍,到底是哪個更危險。
他隐隐約約覺得,也許秋濯雪本身就會成為這場陰謀裏最大的變數。
……
琴自劍匣中出,這本就是一個暗示。
這張琴并未鑲玉鏽金,更非鐵器,入手卻遠比看起來更加沉重。
步淵停相求之事說得也很清晰,萬劍山莊如今已成是非之地,好琴蒙塵,但求一曲清音。
秋濯雪靜坐片刻,才伸手去撫拭這張瑤琴,琴身暗沉古樸,顯然已是有些年頭的舊物,聲卻仍清正悠揚,足見珍貴,想來平日主人也甚是愛惜,因而一塵不染。
從看到劍匣的那一刻起,秋濯雪就已感到不對勁,再加上步淵停那番話,他當即心領神會過來。
步淵停并不是随口寒暄,也非是客套一番,而是在托付血劫劍,只是怕隔牆有耳,因此不能明講。
将劍藏在琴中,乃是出自兩個考慮。
一來是保證秋濯雪的安危,血劫劍再是兇煞可怕,只要持劍者碰不到,也就不至于發狂;二來是有移花接木之意,秋濯雪帶出山莊的是琴,而非是劍,衆人定然認為血劫劍還在萬劍山莊之中,如此一來,無論局勢怎樣變化,幕後人如何安排,力氣使向錯處,都定是徒勞無功,反倒可以叫他們捉住破綻。
琴內藏殺伐之劍,要奏出清音,談何容易。
秋濯雪輕拈琴弦,小窗微敞,月光灑落,他在房中幽幽撫琴,此時萬劍山莊已不複之前熱鬧,萬籁俱寂之下,琴聲更顯幽雅動聽。
琴為心聲,秋濯雪思緒紛雜,琴音也難免生出幾分悵然之情來,正奏至動情之處,忽聽窗外一聲長嘯,指下一頓,琴聲忽收。
他開窗探身去瞧,只見汗涔涔的冷寒霜站在庭院之中,滿色蒼白。
“冷兄?”秋濯雪訝異道。
冷寒霜大步走上前來,面色似有怨憤悲苦之情,忽地盤坐在窗外,大聲道:“你彈得很好,繼續彈!就當是為我送行吧!”
“冷兄有什麽心事麽?”
秋濯雪之前随意撫琴,不過抒發愁緒,此時換了首寧神之曲,撫平冷寒霜心中激憤。
冷寒霜初時不語,待聽見琴聲如春日清波,婉轉和煦,心中狂潮漸漸撫平,這才開口道:“我欲請戰越迷津。”
“……為何?”秋濯雪微微一怔,“冷兄傷勢初愈,本該靜養才是,縱然有切磋的心思,來日方長。”
冷寒霜仰天大笑,笑聲之中說不出的凄楚悲涼之意:“來日方長……哈哈哈哈……我還有甚麽來日!”
見秋濯雪似要說些什麽,冷寒霜又道:“你不必瞞我,我已知道為血劫劍所傷者,體內猶如埋下一道暗雷,不知自己會何時失心發狂,身邊又有什麽人。我這幾日不曾發狂,卻未必以後不會,古老已與我說明了,他診斷不出這血劫劍的厲害。”
他面若死灰,語調卻甚是铿锵:“要我做這血劫劍的劍下之奴,我寧肯死在越迷津手中,也不枉一身武學。”
秋濯雪指下一顫,見着冷寒霜剛毅的雙眸,才知他這悲憤惱恨之情從何而來。
雖說好死不如賴活着,但對冷寒霜這樣的刀客來講,寧願戰亡,也不肯偷生。
這就是血劫劍的可怖之處。
它是否人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一日無人堪破其中秘密,人們對它的恐懼就會與日俱增。
秋濯雪淡淡道:“可是死又能做什麽?”
冷寒霜一怔,隔着窗牆,他看不清房內秋濯雪的神色。
“這世上絕不會有真正操控心神的兵刃。”秋濯雪道,“只是幕後之人希望我等如此認為,冷兄若怕自己發狂而不自知,不如留在萬劍山莊。”
秋濯雪的聲音似乎待有一種奇特的力量,任何人聽了他的話,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去信任。
“留在萬劍山莊?”冷寒霜喃喃道,“可我若再發狂?”
“萬劍山莊不但有步老莊主,還有天縱威李老前輩坐鎮。”秋濯雪微微一笑,“非是秋某冒犯,不過冷兄想與這兩位前輩争鋒,卻也有些難處,是嗎?”
冷寒霜長籲一口氣:“不錯。”
“冷兄不畏死,固然令人欽佩。”秋濯雪又道,“可如此一來,正中了那幕後之人的下懷。”
冷寒霜是個直腸子,聞言立刻怒聲道:“那我死也不痛快!”
“不錯。”秋濯雪微微一笑,“冷兄需惜身才是,更何況,古老一時看不明白,卻未必永遠看不明白,這天底下的病症,都是初時艱難,可若每個病人都如冷兄這般,這病症永遠是治愈不了的。”
冷寒霜本是滿心憂憤而來,卻叫秋濯雪三言兩語就說得心懷大開,他從地上站起來,讷讷的,欲言又止。
過了半晌,仍是憋不出一句話來,冷寒霜漲紅臉道:“多謝!”
“客氣。”秋濯雪含笑道。
不過他心下卻無這般平靜。
此劍來得的确突然,卻并不是全無半點線索。
步天行的五次失蹤定非偶然,他本在持劍當天醒來一次,之後卻又昏迷不醒,想也知道其中定有古怪。
等是已來不及了,之前可以等,此時卻不能等,如今血劫劍雖沒能斬下越迷津的頭顱,但已殺去了萬劍山莊與群雄的威風。
因此不但不能等,還要分陰必争,倘若因循坐誤,叫幕後之人反應過來,到那時就嗟悔無及了。
他必須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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