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秋濯雪實在哭笑不得。

他不過是來查妖蠱一事, 沒想到竟會意外卷入這樣的風波之中。

這番交手實在來得冤枉,還牽連伏六孤以死相逼,只是秋濯雪心中不免奇怪, 暗想:“聖教又管他們不住,雙子對阿衡也甚是喜愛,并沒什麽阻攔, 藜蘆性格古怪,對阿衡卻是退讓。他們倆既然互相有意,怎麽還未定情?難不成是旁觀者清, 當局者迷?”

“濯雪。”伏六孤轉過頭來, 臉色難看至極, 絲毫不見逼退藜蘆的半分松快,“你傷勢嚴重嗎?”

莫說秋濯雪并沒什麽傷, 縱然他真受了傷,又怎麽忍心讓伏六孤自責,因此搖頭, 有意緩和他二人氣氛:“藜蘆大夫只是與我玩笑,你不要當真。”

哪料伏六孤卻沒笑, 臉繃得發緊, 看上去竟有幾分痛苦:“他不是與你玩笑,交易在前, 你若遠不及他, 他的确會殺了你。我沒料到, 我沒想到……我險些……我險些害死你。”

“無能逞強, 只是徒勞送命而已, 死在誰手裏有什麽不同。”藜蘆頗為平靜,從伏六孤的身後走出, 只躬身将那半死不活的蠱王拾起,“他有這樣的本事,你只怕害他不死。”

他根本不在意。

伏六孤早就知道藜蘆的性情,聽到此言,仍是忍不住一陣恍惚,他帶秋濯雪來問妖蠱一事本就是涉險,還厚顏求人相助藜蘆,更是将秋濯雪的性命置于險境之中。

對藜蘆來講,任何人都并不特殊。

“你說得一點不錯。”伏六孤眼眶都幾乎發燙,咬牙道,“我當真是……只怕害他不死。”

秋濯雪一聽,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本來輕松的心驀然沉了下去,方知自己才是當局者迷。

伏六孤生性極傲,更是果決之人,一旦做出決定,任何人都難以更改,連秋濯雪也不例外。

如他這般性格,意識到自己喜歡藜蘆之後,絕不會婆婆媽媽拖延至今,因此非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伏六孤可以為藜蘆不惜性命,不在乎立場;可藜蘆卻從未為他着想過分毫。

留在墨戎,确是情愛迷眼;搬往冷月銀泉,卻是透徹清醒。

藜蘆也許對他有情,只是不夠,遠遠不夠……

“阿衡……”秋濯雪心念一轉,當即走上前來,輕輕牽住伏六孤的手,此舉親密無間,不是尋常好友之間會做的,他神情更顯溫暖,似有柔情,“不妨事的。”

伏六孤本來甚是感傷,這會兒不自覺睜大眼睛,被他這般甜蜜口吻吓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就想把手從秋濯雪的手裏抽出來,看上去仿佛見了鬼。

秋濯雪卻牽得甚是牢固,不容掙脫。

“呃……濯雪……”伏六孤的臉上已從悲傷變成了驚慌,他呆滞片刻,聲音都有些磕磕絆絆起來,甚至有點害怕,“你……你這是……”

越迷津實在不明白,伏六孤為什麽看上去好像慘遭非禮的黃花大閨女一樣。

“到底是我們有求藜蘆大夫。”秋濯雪笑盈盈道,“他對你又有救命恩情在,咱們理應償還,不是嗎?”

伏六孤不住地眼睛往下撇,試圖暗示秋濯雪松手:“濯雪,有什麽話……”

“不必多說。”秋濯雪搖搖頭,“倒要請藜蘆大夫見諒,越兄擔憂我的安危,劍風淩厲,害了你這蠱蟲性命。還不知道妖蠱……”

他的話未曾說完就遭打斷,屋外忽外傳來一聲長哨,伏六孤登時臉色一變,又像是找到了機會,立刻抽出手來:“壞了!雪蠶赤砂還在外頭,怎麽來這樣快?”

他逃也似地奪門而出,藜蘆不緊不慢跟了出去。

“看來只留下我們二人了。”秋濯雪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才見識過藜蘆的本事,因而并不緊張,反倒長籲短嘆起自己的自尊心受挫,“難為我第一次這樣主動牽一個男人的手,萬沒想到阿衡竟然這樣不領情,真是叫人好不傷心。”

這當然只是玩笑,要是伏六孤當時有所回應,指不準眼下拼命想抽回手的就成秋濯雪了。

越迷津想了想,安慰他道:“你若願意,我可以牽你。”

秋濯雪本往外走,聞言又止步,略有些愕然地看着他,一時間不知所措:“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你若願意,我可以牽你。”越迷津皺起眉頭,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這等顯而易見的事,可還是耐着性子重複了一遍。

此時只需要說“這是個玩笑”,立刻就能敷衍過去……

可不知怎麽,秋濯雪腦海之中卻浮現出之前越迷津為自己挽發時的模樣,還有避開他撫向咽喉傷口的情況,立刻把話吞咽回去。

“朋友通常……不會如此。”秋濯雪試圖耐心解釋,“如此牽手。”

越迷津問道:“牽了會如何?”

“這……當然不會如何。”秋濯雪有些好笑,“只是通常不會如此。”

越迷津當然知曉常人的規矩,知道男女有別,平日也鮮少觸碰他人。

他不明白的是知己密友到底能有多親密,又該有多親密,想到之前秋濯雪與伏六孤相擁都是坦坦蕩蕩,牽手似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只當這是推卻之詞:“你不喜歡,直言便可,不必這般委婉,我并不覺傷心,畢竟我們認識沒有多久。”

越迷津這話說來雖無它意,但秋濯雪如何能令他難過,這樣一個能将自己随口的玩笑放在心上的朋友,任何人都不會忍心叫他失望的。

“我沒有不喜歡。”秋濯雪默然片刻,嘆息道,“只怕你覺得奇怪。”

越迷津蹙眉:“我要是覺得奇怪,為什麽還要說這番話?”

秋濯雪啞然無語,只好主動去牽越迷津的手,其實早在吳都河上,小船飄蕩之時,他們就曾交握過手,不過那是兩人重歸于好,決定一起同來墨戎,一時之間的心情激蕩之舉而已。

他的手并沒什麽稀罕,生得的确好看,可握起來卻非想象一般軟膩柔滑,甚至隐隐約約叫人緊張。

越迷津輕輕一捏,只覺握住的不止是一只手,更是比覆水劍還要令人膽寒的兇物。

“我一直以為你用掌。”越迷津攜着他往外走,“從來不知你也會其他兵器。”

“只是玩玩罷了,你不要聽藜蘆大夫瞎說。”秋濯雪嘆了口氣,“我不用兵刃,只因學藝不精,怕傷了他人。之前在船上,我就用琴與月影姑娘對抗,可惜技不如人,将它弄壞了,好在沒傷到旁人,不過仍是糟蹋了一把好琴。”

越迷津對琴不太感興趣:“你會使劍嗎?”

“不如你。”秋濯雪細思片刻,“只怕也不如徐大娘。”

他說得雖是謙和,但點名道姓的全是劍道大家,倒也謙虛不到哪裏去。

兩人走出門外時,只見得花海外密密麻麻,不知彙聚了多少人,兩個孩子已落入聖教之手,一線天上白虹彌漫,看得并不分明,不知有沒有箭手埋伏。

竹屋前地勢開闊,卻只見藜蘆一人獨行在花海之中,伏六孤站立屋下,解下背上長弓,神情格外冷峻,見着他們只是略點了點頭,并不分神。

聖教中人烏泱泱一片,領頭的綠衣人正上前幾步,與藜蘆說道:“藜蘆大人,你自脫離聖教以來……”

皆是些場面客套話,秋濯雪定睛一看,之前打過照面的毒草三人組也正在其中。

說來倒巧,擒住雪蠶與赤砂的人正是烏頭,神情陰沉地盯着兩個孩子。

他們算是聖教出了名的怪胎,人人見了都頭皮發麻,烏頭見兩個孩子雖遭擒抓,但全無驚慌失措之态,不哭不笑,眼底漠然,倒有幾分藜蘆的神韻,不由得一陣惡寒,指下用力,沉着臉惡狠狠道:“你們倆哭是不哭?”

雪蠶與赤砂肩膀咯咯作響,疼痛難忍,卻皆無半點反應,如兩個木頭娃娃,反倒仰臉望他,又黑又白的大眼睛沒半點活氣,臉上的傷疤更是扭曲可怖。

烈日當空,卻有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之感,驚得烏頭渾身出了冷汗,連連退後了一步,頓時松開手來。

雪蠶與赤砂轉身要跑,半楓荷忽轉過身來,攔住兄妹面前,笑盈盈道:“去哪兒呀?”

赤砂牢牢牽住妹妹小手,死死看着半楓荷,沒有說話。

半楓荷看着他們倆的目光,也覺渾身不自在,暗罵一聲晦氣,便對烏頭啐了一聲:“被兩個小怪物吓着,烏頭,你羞不羞?”

烏頭自覺失了顏面,惡向膽邊生,忽上前來給兩個孩子一人一個巴掌,力道未收,打得嘴角開裂,方覺得心頭快活了一些,見他們倆仇恨地看過來,嚷罵起來壯膽:“看什麽看!”

雪蠶冷冷道:“你死。”

赤砂淡淡道:“你死。”

兩個孩子話音剛落,烏頭忽然聽見“咯啦”脆響,不知是什麽東西發出的聲音,緊接着只覺得自己好似飛升而起,四處景色都飄蕩起來,再來,就是脖子一涼,什麽也都不再知道了。

與此同時,秋濯雪正低頭對越迷津商議,他對藜蘆沒有半點好感,可敬老恤孤、濟困扶危之心卻是天生,見雪蠶赤砂受了委屈,立刻冷下臉來。

“他們之間本是教內之事,咱們不應多事,可是做事實在不規矩,你我将那倆孩子帶到邊上去。”

越迷津道:“不必了。”

秋濯雪“咦”了一聲,擡頭去看,只見得烏頭屍首分離,腦袋忽然高高飛起,血流噴灑如注,潑濺在四周教衆身上,驚起大片嘩聲。

人頭在空中忽然變了道,落在了藜蘆手中。

除了秋濯雪看出是蠶絲牽引,其他人幾乎都以為是妖術所致,霎時間相顧變色,鴉雀無聲。

就連綠衣人也突然住口,臉色發綠,與衣服幾成一個顏色。

“還差一顆。”

藜蘆提着一顆頭顱,面容不改,衣染墨紫,荊花秀麗,說不上是鬼是仙。

“女人的頭。”

聖教抓了雪蠶與赤砂,藜蘆就要聖教一男一女的性命。

他緩緩往前,聖教中人卻是下意識往後。

聖教中人心慌意亂,無人再敢擒抓雪蠶與赤砂,兩個孩子奔向藜蘆,齊齊撲在他身邊,緊緊揪住衣擺:“藜蘆!”

藜蘆并不理會,目光鎖定了半楓荷。

身後卻傳來秋濯雪的聲音:“冤有頭,債有主,此人已死,藜蘆大夫何必徒增殺孽,更何況兩個孩子在此,也不該叫他們見着血腥。”

他按下了藜蘆的另一只手。

誰也不知秋濯雪怎麽一瞬間從竹屋廊下翩然而至,只聞到醉心芳香,幽幽飄散,似如絲縷弦音,随他翻飛的長袖輕輕蕩漾開來。

秋濯雪已悄然立于花間。

半楓荷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一陣風響,臉上刺痛,怔怔地伸手去撫,大腦一片空白。

直到待到鮮血流淌到嘴角,腥味在唇舌間翻湧,半楓荷方知自己竟與死擦肩而過,剎那間幾乎腿軟坐倒在地。

“姑娘可無恙?”秋濯雪望向半楓荷。

半楓荷仰起頭來,雖不知秋濯雪是怎麽做到,但已反應過來自己是為他所救,此番死裏逃生,不禁淚盈于睫,甚是動容地望向秋濯雪。

“你……你……”

她與秋濯雪素味平生,不過一面之緣,他卻不顧危險,從藜蘆手中救下自己,不由得又驚又喜,說不出話來。

秋濯雪見她臉上傷了好大一塊,知自己還是慢了一步,臉面對任何人來講都頗為緊要,正想說些話寬慰半楓荷,卻聽半楓荷撫面道:“你實在是個好人,難怪伏六孤愛重你,四年也不相忘,為你做什麽都甘願。”

之前半楓荷說這番話,是為了激秋濯雪帶離伏六孤,此時此刻說來,卻是再誠心誠意不過。

她癡癡地望着秋濯雪,實在難以想象天底下竟然當真有這樣完美的人。

秋濯雪:“……”

他覺得自己非常有必要告訴半楓荷,做人不應當恩将仇報。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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