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秋]“我想給您我的心髒”
20年前。19世紀80年代末。
德國萊比錫。
“‘豬生來即是給人們吃的’……我不能理解那位老先生的意圖,但今天我和他談畢後,我不得不說,他表現得如此膚淺是他受到如此對待的主要原因……”伏爾泰拄着拐不耐煩地說,當時的他還未更改表觀年齡而仍是耄耋老翁。
攙扶着伏爾泰,帕斯卡回應道,“萊布尼茲之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不顯露他艱澀哲學的本質,或是因為流俗哲學無論在過去還是現在都更有市場……”
剛從和萊布尼茲的會面中結束,伏爾泰和帕斯卡兩人步行在深秋的街道上。
“……而身為個體的哲學家無時無刻不得不可悲地承認,他必須要屈從口腹之欲。”帕斯卡說着,忽而一陣樂聲飄入他的耳際。他們恰巧經行當地的一所天主教教堂門口。
【來吧你們的女兒 幫我哀嘆~】
帕斯卡的意圖已經很明确,而年邁的伏爾泰此時也不得不随從。他們随着合唱隊的歌聲進入了教堂。
拱頂,玻璃窗,遠處的合唱隊和樂隊。萊比錫秋日的陽光從高處投射,單色的光暈。
【雖然我的心髒漂浮在淚液上~】
坐在最後一排的帕斯卡悉心凝聽着,這內容再熟悉不過,取材自馬太福音的受難曲;但德語的說詞,以及帕斯卡看來過于現代的旋律,讓他在他來到協會之後的記憶中搜尋這個版本的來歷。伏爾泰,對于教會憎惡異常以及以此為他“鏟除卑劣”的主要施展對象,對脫離政/治的宗教的态度仍能容忍;倘若這份宗教并非基督教而是其自然神論的話,他将會感到更為舒暢,畢竟“若無上帝,我們仍要創造出一個”——不過,和一位(過于)虔誠的天主教徒帕斯卡出門的他,目前也只能維持現狀。
【我想給您的心髒~】
雖然帕斯卡對于這個帶有作曲家個人情感的馬太受難曲有所微詞,但他知道他本人過于苛刻的本性。他看了看身邊的伏爾泰,老人家正在眨眼,表達一種微妙的情緒。
【世人 哀嘆你的罪大~】
“伏爾泰先生。”
“對不起,我正在對神不敬。但願我僅是對作曲家不敬。”伏爾泰說得毫無愧疚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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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馬太受難曲是您當年在腓特烈宮廷的同事創作的。”
“嗯?”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為愛我們的救主死~】
“嗯……”伏爾泰皺皺眉頭,“巴赫?我似乎記得另一位巴赫,卡爾·飛利浦……還是伊曼努爾?不不,約翰這個名字我也有印象……”
【他的血歸到我們和我們的子孫~】
“對的對的,他們是父子倆,”伏爾泰理清思緒,他臉上的皺紋展開了,“晚宴的音樂會上的羽管鍵琴演奏者們……對的,還有那位Q……邝茲先生,他總是倚在牆邊吹長笛來着……”
“來吧甜蜜的十字架我會說”
“好些人我都記着……但我恐怕再也不能見到他們了。如果某日他們也從我老朽的記憶中消失……還會有人懷念他們麽。”伏爾泰又眨眨眼。帕斯卡默不作聲若有所思。
【夜間當它涼爽之時~】
【醒來吧我的心純正~】
“這部作品在18世紀早期問世後,很長時間都為世人所遺忘,因此您對它毫無耳聞也屬正常。”良久之後,帕斯卡說道,“它和它的作者沉默了近一個世紀。”
【含着淚水我們坐下~】
“19世紀初期,年輕的菲列克斯·門德爾松從他祖輩遺留的財産中發現這份樂譜,并于1829年在柏林上演縮略版本的馬太受難曲。”帕斯卡繼續說。宗教音樂會結束了,聽衆們紛紛漸漸離席。“如果沒有這次巧合,恐怕它和它的作者如今還在歷史的塵埃之中。很大程度上,門德爾松把這位18世紀早期的德國作曲家重新帶回世間。”
逐漸冷清的教堂裏,伏爾泰哼哼着不明所以的旋律,漫不經心。腓特烈宮廷裏的往事又襲上心頭,但這個曾經屬于衆人的世界,如今只存在他模糊的腦海中了。
突然間他們感受了并非來自于他們二者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的氣場。在曲終人散的教堂之中,從前排座位那裏有一個男人緩慢朝出口走去。
或許由于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天生就具有相互識別和吸引的內在感覺,男人感受到了帕斯卡潛在的凝視目光。他在帕斯卡和伏爾泰就坐的最後一排位子邊停留下來。
這是一個德國中年男人,長相普通,淡棕的卷發,臃腫的身材,眼睛由于視力不佳而顯得略微狹小。他費力地看了看眼前的一老一少。伏爾泰的外貌似乎讓他想起某人。
帕斯卡好像早已知道。“您也是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吧。幸會。”
“幸會。”中年男人回答道。他黑色的大襖因為肥胖而有所變形。
“唷,”伏爾泰猛然一個機靈,他一拍大腿,“我記起來了!你在聽自己的作品?!”
“原來是當年曾共事過的伏爾泰先生,以及久仰盛名的帕斯卡前輩。”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說道,坐在消瘦的伏爾泰身邊的他顯得更加體積龐大,“巴赫不才,今日自鳴得意更被兩位法國同事發現……”
“自我欣賞也可以稱為自我反省。對此您不必在意。剛聆聽完作品就能面見其作者是我和伏爾泰的幸運。”帕斯卡語調不驚地回答道,和他少年的外貌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今天伏某很高興與舊日同事分享宮廷往事,”伏爾泰狡黠而俏皮地抿抿嘴,“知曉您本人後,您的作品也變得更為有趣了。”
“伏爾泰先生過獎……”巴赫試圖尋找下一個話題,但突然間他想起了什麽,“伏爾泰先生,請問您是如今的法國館館長麽?”
“是的。”伏爾泰顯然覺得這個問題非常突兀。
“那您有前往林勃的權力?”
“是的。”伏爾泰聽到了讓他憂傷的名詞。他挪了挪身子。
“嗯……”巴赫一時語塞,停頓些許後,他用一種請求甚至是乞求的口吻,恭敬地說道,“能否請求伏爾泰先生為約翰·塞巴斯蒂安做一件事,僅僅是舉手之勞……”
嚴肅而不茍言笑的巴赫突然轉變語調,伏爾泰和帕斯卡都略微驚異。然而,更讓他們驚異的是,巴赫随後從自己大襖的內側口袋中掏出一封信件——他早已寫好并且随身攜帶的信件。“讓伏爾泰先生和帕斯卡先生見笑,”巴赫看着手中的信,有些不好意思,他粗壯的手指不安地撥弄着,“這封信寫成多年,巴赫一直未能送出。惟願伏爾泰先生下次前往林勃的時候能否代為探聽……”
伏爾泰接過信件,他老花的眼睛注視着這份信件上的文字。“來自: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工整清秀的小字。收件人是:“安東尼奧·盧西奧·維瓦爾第”。
伏爾泰皺了皺眉眉頭,他不清楚這個意大利名字。帕斯卡也表示愛莫能助的無奈。
“對的,維瓦爾第……”巴赫顯得有點局促不安,他搓搓手,“說來可笑,我在世時從未面見過這位意大利前輩,也未曾和他有關書信來往。而今更是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之外不知道他的一切現狀……但是……”定了定神,他繼續說道,“我曾經如此确定能在協會見到這位在人世時無比感動我的前輩,但死後卻在協會無法尋覓前輩的蹤跡。我僅是,僅是希望伏爾泰先生前往林勃的時候——是的,我并不知道他是否在林勃之中——但如果有可能的話,請伏爾泰先生将我的信件交予前輩。”
伏爾泰将信件收納到随身的口袋之中。“伏某明白。伏某定當攜信前往林勃詢問。請巴赫先生放心。”
“謝謝您和您的幫助。”巴赫話音剛落,又想起了什麽。還是慣常的莊重語調。
“百年已過,巴赫并不指望這封信有一天真的能得到回複。因此,倘若前輩真的已經不存在的話……也煩請伏爾泰先生不要告知我。巴赫在此再次感謝伏爾泰先生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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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爾泰拿着手中這封由于年代久遠已經信封泛黃發脆的信件。“此後的幾年,每次我去林勃,都會詢問那裏的人們,但是沒有人知曉這個收信人的存在。如今我将這封信深深地藏起。以及,由于愧疚,這20年間,我再也沒有見過巴赫。”
同樣是深秋。法國館主館的卧室裏燈光搖曳。
盧梭放下手中剛收拾好的包裹。如果說他沒有被這段20年前的往事所動容,那是不可能的。他接過這份從未送出的信件,“維瓦爾第……維瓦爾第?”
“讓,你知道他麽……?!”伏爾泰趕忙從椅子裏探出身來。
“我不清楚……但是……但是……”盧梭先是搖頭,但又點點頭,“在我漫長的兼職音樂家的生涯中……我改編過這個人作曲的曲子……對的,原來是一首小提琴協奏曲……我把它改編成長笛……!”
“真的麽,讓?!”伏爾泰驚異不已,他站起來緊緊抱住盧梭。“倘若,倘若,我能早日戰勝我的固執與偏見,倘若我們早和好20年……”
“不不,弗朗索瓦,這不是你的錯……”盧梭輕撫伏爾泰顫抖的背部,“我記不清,但我确信可以詢問我在林勃挂念的那個人,他或許知道,不,他知道……”
“我的任性竟然無形中傷害了這麽多人……人類的偏見真不是好東西!”伏爾泰輕揉着盧梭的外套,悲嘆:“這封信本不該落到如此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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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伏爾泰和帕斯卡的對話部分
伏爾泰對萊布尼茲的态度參見伏爾泰《老實人》
帕斯卡的回話參見羅素在《西方哲學史》中對萊布尼茲的評價
2.馬太受難曲的部分
唱詞參見wikipedia
3.盧梭提及他曾改編維瓦爾第的曲目的部分
讓-雅克·盧梭則将《春》改編為長笛獨奏(1775年)。來自于Karl Heller的Antonio Vivaldi一書。
【涉及音樂】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馬太受難曲 BWV244
1.宣敘調(女高音) :雖然我的心髒漂浮在淚液上
2.詠嘆調(女高音) :我想給你我的心髒
作者有話要說:
從這一章開始,小說開始被各種各樣的音樂占滿了!這章的标題即取材于《馬太受難曲》中的詠嘆調:我想給您我的心髒。話說寫這章的時候,我之前借的《巴洛克樂曲賞析》已經還了回去,因此唱詞都是我自己翻譯的,如果翻譯錯了,請務必告訴我~我将會給出每一章的參考文獻和涉及音樂【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聽一下嗷:我真的不是在安利巴洛克音樂= =|||】。
《靜默的旋律》發生的時代基本與《兩面鏡子裏的肖像》發生的時代相同,大概從20世紀初到二/戰結束。
《靜默的旋律》在結構上我的劃分是按照每三章一個部分,然後每部分分別以一個季節命名,暗示着這個部分的基調……當然事實是:我在向三樂章的四季協奏曲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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