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秋]祭壇背後

緩緩行駛的船只從協會後院的港口出發,穿過霧霭沉沉與青色的海波,在偶爾出現的燈塔與浮标的指引下,向遠方的小島前行。一個黛色的影子茕茕孑立,逐漸出現在漫無邊際的霧氣背後。

丘陵多山的地勢,終年積雪的山頂隐藏在雲層之中,山腳下是一片片錯落有致的小平房,遺留着哥特時期的風貌,薄荷綠色的草地上分布着稀疏的小花,溝壑之中是古老的墓園。

林勃。

伏爾泰和盧梭拉着裝滿物資的推車上了岸。距離他們上次踏上林勃的土地已經有幾年之久,周遭的一切更為荒涼,山間墓園似乎又擁擠了一些。野花還在蔓生着,藤蔓來到了港口,岸邊的蘆葦默默地舞動。拉着推車,二人朝離渡口最近的建築物走去。

匹克普斯/Picpus。曾經無名的小隐修所有了名字。

拉法耶特先生從隐修所裏走了出來,他是常駐這裏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盡管剛上任不久。

“你們好,伏爾泰和盧梭。你們可以将物資都放在我這裏,我稍後将根據上面的清單進行分發。”

“您好,拉法耶特。”伏爾泰看了看Picpus這個詞,“這名字是您起的吧。”

“是的,我按照革/命時期幾個公共墓地的名字命名了林勃法國區的居住地……Madeleine, Errancis, Saint Margaret和埋葬我的Picpus。”

“恐怕拉瓦錫先生和孔多塞先生看到您這個創意,他們會很願意在您的隐修所裏掘地三尺尋找他們的遺骸的。”伏爾泰略微嘲諷地說,“他們似乎太介意他們死後的命運。”

三人拉着小車一齊走過隐修院的長廊,向大廳走去。熹微的晨光下,幾個小朋友在長廊裏進行無意義的追逐,雖然外表如此嬌小,但面容卻顯示無比的冷漠,宛若毫無生命的木偶。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強烈的氣息吸引他們匆匆掃視了這些過客。

“這些孩子……”盧梭嘆口氣。

“候選者們/Pre-memoir也可以調節他們的表觀年齡,這或許是他們苦難中唯一的慰藉。”拉法耶特說,“候選者們,除非成為回憶錄實體化個體,不能離開林勃;他們本身的構造極度不穩定,不像回憶錄實體化個體依附于整個人類共同回憶錄,他們只是依靠在他們還留在世上的文獻上。随着文獻的湮滅,他們本身的記憶與存在也逐漸消褪——大廳到了,你們就把東西放在這裏吧。”

伏爾泰和盧梭幫助拉法耶特将物資從推車上搬運到大廳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上。雖然還是清晨,廳堂中仿佛已經是黃昏。一個瘦小而臉色發青的孩子,從陰影中探出頭來,用惶恐而極微弱的聲音呼喚,“拉法耶特先生……”

“馬克西米裏安,你先去屋裏待會,我收拾完了就去找你,”拉法耶特摸摸那孩子蒼白的卷發,讓他回去,“——伏爾泰先生,盧梭先生,感謝你們,你們可以告辭了。”

“拉法耶特先生,讓-雅克·盧梭還有一事相求。”盧梭接過伏爾泰手中那封20年前萊比錫的囑托,“您看看您知道這位收件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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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不清楚……”

“那您知道喬瓦尼·巴蒂斯塔·佩爾戈萊西麽?”

“佩爾……?”

“您知道林勃之前的意大利小樂團居住在哪裏麽?”

“哦哦,您這麽說我就明白了。”拉法耶特松了口氣,“那群意大利小夥子住在後面山上小天主教堂背後的修道院裏——前幾年他們居住的地方被上漲的海水淹沒了,這才搬遷的。你們要去拜訪他們?我帶你們上山吧。”

“不必了,拉法耶特先生,我知道那個地方,我和弗朗索瓦可以自行前往——再說,您的小馬克西米裏安好像很需要您。”盧梭指了指拉法耶特身後,那個孩子又跑了出來,他膽怯地站在拉法耶特身後不遠處。

“也行。”拉法耶特微笑道,“您二位小心。”

“盧梭先生……”突然,那病弱的小孩子拉住了即将離去的盧梭的衣襟,“我對不起您……”

“可憐的馬克西米裏安·羅伯斯庇爾,這難道只是你一個人的錯?”盧梭回過頭,摸着那孩子的後背,“你們為我的道德理想國而殉葬……為這個代價,我和伏爾泰已經虧欠整個法蘭西。”

*******************************************************************************

在半山腰的修道院裏,喬瓦尼·巴蒂斯塔·佩爾戈萊西坐在窗前的長椅裏。身邊的羽管鍵琴上堆着書籍和樂譜。小提琴放在琴盒裏,上面擺着朋友為他采來的野花一束。他清瘦的臉龐因為肺結核的折磨而顯得更為令人垂憐。年僅26歲就病逝的他,沒有太多滄桑,卻有太多遺憾。出生即為疾病所蹂躏,他的腿落下殘疾,不能很好地移動,只能常常待在屋中。過去如此,現在也一樣。

屋外的走廊傳來腳步聲。他感受到了屬于彼岸世界的氣息,不由得望向門口。

“喬瓦尼?是你麽?”

“讓-雅克·盧梭先生!”

孤獨的佩爾戈萊西露出了凄感的微笑。盧梭伸出手,握住這位他在林勃挂念的人。“只有從您的筆下,才能流傳最完美與最感人的二重唱……讓-雅克許久未來拜訪,深感抱歉……”

“喬凡尼知道您挂念着我……只要知道這點,喬凡尼就很幸福了……”佩爾戈萊西笑着說。忽然,他看到了門口站着的伏爾泰,“這是……”

“這是弗朗索瓦-瑪麗·阿魯埃,伏爾泰。”盧梭說道,“弗朗索瓦,這是喬瓦尼·巴蒂斯塔·佩爾戈萊西,意大利作曲家、小提琴家、管風琴家……也是重要的歌劇作曲家,你一定還記得當年意大利與法國喜劇的争論……”

“我當然記得,”伏爾泰欣慰地說,“那是18世紀50年代,歐洲歌劇為此風波兩年未平。佩爾戈萊西的喜劇被認為是意大利喜劇的典範。”

“只可惜那時我已然不在人世十年之久……”佩爾戈萊西說道,“伏爾泰先生您是傑出的戲劇作家,盧梭先生常常跟我說,您寫的劇本讓他完全喘不過氣來,幾近暈倒。”

佩爾戈萊西腼腆地笑了,他似乎已經猜到此時伏爾泰和盧梭的關系。盧梭不禁有點不好意思,更糟糕的是,佩爾戈萊西已經注意到兩人手上的對戒(他俏皮地眨眨眼睛)。然而,內心深處,盧梭知道佩格萊西很快就要消失(他的逝世兩百周年紀念日已經近在咫尺),佯裝的歡樂,不住地悲哀。

“佩爾戈萊西先生,我有一件事想問您。”注意到兩人內在的黯然神傷,伏爾泰趕緊切換話題。

這封20年前的信剛觸到佩爾戈萊西的手,佩爾戈萊西就笑了出來。“你們要找紅發神父?”

“嗯?”伏爾泰和盧梭有些驚異。

“那只是一個有趣的小綽號……”佩爾戈萊西抿抿嘴,“你們來得很是時候,倘若是前些年,你們是找不到他的,嗯,醒着的他……因為長久無人搭理,我們很容易不自主地陷入沉睡狀态,并且一睡就常長達50年——雖然這種狀态只會加快我們的消滅速度……很湊巧,現在收信人剛好是醒着的。跟我來吧。”

順着山路,伏爾泰、盧梭,以及拄着拐杖的佩爾戈萊西朝着修道院前的小天主教堂走去。原本米白的牆面因為年代久遠而顯得斑駁,青草與野花順着牆壁的縫隙蔓延而上。靜谧的教堂內,一排排桌椅一塵不染,反而顯得分外的冷清。

“維瓦爾第,維瓦爾第。”

佩爾戈萊西的呼喚在空蕩蕩的教堂裏回蕩。真的有人麽?

一個神父從祭壇背後走了出來。黑色的長袍蓋過腳面,寬松地垂下;手裏拿着經文和念珠;紅色的中分長卷發垂到肩頭。鵝蛋臉上沒有過多表情,亦看不出年紀。

“有你的一封信!”佩爾戈萊西高興地說。

維瓦爾第只是站在祭壇前,憔悴的臉上面無表情。

“維瓦爾第先生,”伏爾泰拿着信走上前去,“由于我個人的失誤,使得這封信延誤20年之久……如今才送達您手中。寄信人名字叫做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維瓦爾第接過伏爾泰手中的信。沒有憤怒也沒有驚奇,他如方才般默然。甚至連信也沒有看一眼。

“我對此延誤表示歉意,希望您能夠原諒。”伏爾泰依舊在道歉,但維瓦爾第并非由于出離憤怒而毫無反應。對于這個時間和寄信人的名字,神父都非常地迷茫。

多年在林勃無謂的等待已經消耗了候選者們對于時間的概念。以及一切熱情。

但是為了減輕痛苦,他們寧願加快這一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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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資料】

[Giovanni Battista Pergolesi/喬瓦尼·巴蒂斯塔·佩爾戈萊西]

(1710年1月4日-1736年3月17日)意大利作曲家。15歲即在洛雷托聖元音樂院任教,22歲時為那不勒斯大地震而作彌撒曲,大獲成功。代表作幕間劇《女仆作夫人》(1733年)。26歲時長期肺結核醫治無效去世,臨終前所作《聖母悼歌》為十八世紀經典音樂作品。他是意大利喜劇歌劇的先驅,并對歐洲喜歌劇和古典時期音樂風格的發展有重大影響。

讓·雅克·盧梭曾經評論佩爾戈萊西的《聖母悼歌》開首的二重唱是“最完美與最感人的二重唱”。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讀者們會很奇怪,為何我會在林勃的設定中加上這麽多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元素……那是因為我原本希望在RHUMA三部曲(以太之翼,兩面鏡子裏的肖像,燃燒的天空)之後寫一個有關啓蒙運動和法革的故事,包括盧梭和羅伯斯庇爾,還有倒黴的孔多塞和拉瓦錫,我最初也是希望能在這個故事裏初次描繪林勃。但是這個故事卻停留在提綱狀态兩年也沒有寫出來,因此反而是《靜默的旋律》先用了這個設定……Anyway,不要被亂入的羅伯斯庇爾吓到。

第一到第三章就完成了第一部分“秋”;第二部分“夏”則包括第四到六章。不要被這個部分名字迷惑,之後的章節正在朝着超級虐的程度攀升……(我才不會說到了小說的後半部分一章死一個人物呢= =|||)可憐的巴赫只能坐等他親愛的前輩們一個又一個地挂掉了【大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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