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番外]德累斯頓的阿爾比諾尼II 02
盡管難以相信,但閱讀這些雞毛蒜皮的信件并且回複同樣雞毛蒜皮的事情确實讓阿爾比諾尼漸漸複原了。這次是真的複原了,因為他又開始歌唱,又開始演奏。
已然是1958年,這對于1751年即逝世的候選者而言确實不容易。在超出既定消失年限(譬如1951年)的日子裏,多數林勃的候選者大部分飽受記憶遺失和身體麻痹之苦而坐以待斃。雖然阿爾比諾尼也沒有能逃過這雙重詛咒,但他仍然快樂地生活着,甚至比佩爾戈萊西、馬爾切洛和維瓦爾第都在他身邊時還要歡樂。
皮森代爾有的時候試探阿爾比諾尼,試圖分辨出他在遭受德累斯頓轟炸之後是否仍舊理智,這個時候阿爾比諾尼總是會冷笑幾聲,然後說道:
“面對必死的結局,難道我們不應當樂觀……過去的态度如今想來都是大錯……即使是悲觀主義者,也不由得承認,注定的結局擺在那裏,悲傷或者是歡樂都改變不了,那就為何不在日落前跳完最後一支舞呢?我現在才想明白,死亡其實和我們每一個都沒有關系,因為我們生活的時候,死亡從未降臨;死亡來臨的時候,我們都已不在……林勃應當是福地,因為我們得以在我們肉體消滅後,靈魂保持了這麽多年的自覺,并且得以了解死後的世界情況……你說林勃的悲哀之處就是這個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再與我們無關?不,不要因為這個而懊惱,因為即使我們活着的時候,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事情和我們有關的呢?”
阿爾比諾尼又歌唱着離去,只剩下皮森代爾仍舊在原地詫異。他詫異的不僅是阿爾比諾尼幾近瘋狂的淡定,還有那位不斷給他寫信的有幸能夠離開林勃的維瓦爾第。
在過去林勃的歷史上,幾乎沒有這樣的情況:成功晉升回憶錄實體化個體的候選者仍然如此頻繁地聯系舊日的朋友。
是因為過去成功的先例們都過于冷漠了麽?
答案或許恰恰相反。
“安東尼奧!”
當維瓦爾第又再為送往林勃的包裹打包之時,泰勒曼拉住了他的手臂。
“喬治……”
8年前的早春,同樣在音樂協會,他也曾經這麽拉住他。但如今,泰勒曼的語氣卻沒有往日的平靜與溫柔,取而代之的是警示與告誡。
“我知道你剛從米蘭回來,旅途勞頓,但是……你還是在給阿爾比諾尼寫信麽?每個月?”
“是的,我一直在繼續……事實上,我這次突然向樂團請假前往米蘭,是因為我聽聞那裏Recordi新近出版了一部基于阿爾比諾尼作品殘片整理的作品,我特意購買了它,并且這就要郵寄到林勃……”
“請不要再這麽做了,安東尼奧。”
維瓦爾第詫異地望着泰勒曼,泰勒曼不禁心生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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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奧,你可能認為我是一個很無情的人,因為我自從離開林勃之後,就少與林勃之內的朋友聯系……”
“您只是和之前那些離開林勃的候選者一樣。”維瓦爾第顯得冷漠而失望。
“安東尼奧,你毫不掩飾你曾經在林勃的歲月。”
“我知道,喬治,經歷過林勃歲月的我們,無論如何努力,都難以真正融入協會的生活之中,不僅是因為時代的脫節,人際關系的脫節……而是因為我們本身就是有缺陷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我們因為文獻散失而記憶與人格皆不完整……身體機能也比不上正常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自我修複速度較慢,忌日身體反應嚴重,回憶錄開啓時身體的負載大,以至于需要将協會結界門鑰轉移到随身佩戴的物品中……”維瓦爾第看了看他右手無名指的花戒。“我将門鑰轉移到我的戒指之中,盡管如此,我每次從現世開啓協會通道的時候還是感到不适。”
“所以……”
“但是我不願意掩飾林勃的歲月,即使這種行為讓我可能會被邊緣化。我感謝林勃的苦難重新塑造我的人格,并且讓我結交得意之時不可能會擁有的朋友。這也是為何如今的我锲而不舍地……”
“你以為我不思念他們麽,安東尼奧。”泰勒曼低聲說道,“但是你有思量過你對阿爾比諾尼的關心可能無形中也在傷害他嗎?”
維瓦爾第放下了手中的包裹,他不解地看着泰勒曼。“先前時候我們都如此期盼感激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對我們的來信,我原以為我如今這麽做托馬索(阿爾比諾尼)也會……”
“這不一樣,安東尼奧……”泰勒曼黯然地說,“約翰先前就是回憶錄實體化個體,而我們原先不過是和他們一樣,在林勃毫無希望地等待。然而感念命運女神的垂青,我們有幸可以逃離林勃。你為尚在林勃無望等待的他們帶來自己的消息,在他們看來,你如今的生活不能給他們美好的憧憬,反而是……近乎炫耀的折磨。”
“托馬索從來沒有在信裏表露出不滿……但或許他只是太尊重我的個人習慣。”沉默了許久,維瓦爾第說道。“說到底,我還是和過去一樣自以為是。”他猶豫了一陣,将包裹拆開,取出自己的信件,而只放入那部從米蘭新購進的樂譜。
當年/1958年。
林勃。
這一次恐怕是阿爾比諾尼所收到的最為短小精悍的包裹,但這一次包裹和這一天,他在之後靈魂尚未消滅的日子裏他都會記得。
淡玫瑰紅的樂譜封面上印着:“為弦樂和管風琴所作的G小調柔版,基于托馬索·阿爾比諾尼的兩個樂思與通奏低音”。作者是拉莫·吉亞索托。米蘭Recordi出版。
他不熟悉這個名字,也不熟悉這個改編作品,維瓦爾第或許只是習慣把一切和他有關的物體全部郵寄到他身邊。但是當他打開樂譜,當他閱讀完第一行旋律的時候,一段塵封的往事不由得如此強烈地猛烈地湧上他脆弱的心尖。
那是14年前(1945年)毀滅殆盡的德累斯頓,在薩克遜國家圖書館的廢墟之中。
他在絕望中徘徊,徒勞地尋找他後半生的回憶。在現世,他不過是千瘡百孔的幽靈,漫無目的地游蕩,依據本能地掙紮。
但是強烈的共同的願望,跨越生死與時空,在這片悲憫的土地上共鳴,一個年輕的素未平生的意大利青年,看到了遺忘的廢墟中他風雨飄零的殘破身影。
那個青年就是拉莫·吉亞索托。
他記得他對他的許諾,在德累斯頓,如此地撕心裂肺不顧一切,“阿爾比諾尼先生……我,拉莫·吉亞索托,不惜一切手段,一定要将您帶回人間!”
現在他明白了。
懷抱着G小調柔版的樂譜,阿爾比諾尼來到山野之間。他漫無目的地行走着,回憶着德累斯頓那個陽光熹微的早晨。
他漫無目的地歌唱,歌唱久已被遺忘的Nerone和Poppea的二重唱/L'incoronazione di Poppea, Act 3, Monteverdi。
“當我望着你
當我擁有你
當我懷抱着你
當你我緊密相連”
吉亞索托幾乎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實現了他對阿爾比諾尼的許諾。無論這樂思來源于何處,這部作品确乎是吉亞索托整理創作的,但他卻甘願全心将它奉獻給他的前輩。
“我再也不受折磨
也不曾想見死亡”
阿爾比諾尼是否深受感動抑或略微驚訝,我們不得而知。但這首G小調柔版,确實在樂壇和大衆聽衆中一炮而紅。幾乎在一夜之間,它就取得了與帕切貝爾的卡農、維瓦爾第的四季、巴赫的G弦上的詠嘆調等一樣的,在通俗巴洛克音樂中的地位。但是,它的作用還在于,普通聽衆由此知道了一位久為遺忘的北意音樂家,并由此探索他更多的作品;阿爾比諾尼的作品被重新發掘,并且不再僅僅吸引少部分專業學者,更多的音樂團體願意揭開這位久久沉睡的北意音樂家的面紗。
“哦 我珍視我的生命
我屬于你
我屬于你”
倘若,為一首并非完全自己創作的作品而廣為人知,尚讓這位威尼斯前輩欣慰間略微唏噓,那麽由此普及化的對他的興趣以及對他真正作品的探求,才能撫慰他久被遺忘而傷感的內心。
“我的希望告訴我告訴我
你即是我的希望”
當然我們不能把阿爾比諾尼的重見天日全部歸功于這首奉獻的G小調柔版。歷史已然進行到那個時分,古樂複興正融化着數世紀的堅冰,這股暖流勢不可擋,阿爾比諾尼也受之甘霖。
阿爾比諾尼又來到了熟悉的山間墓園。他行近那些新近的墓碑,朝着墓園深處走去。他感念這首二重唱的作者蒙泰威爾第。
“我的偶像告訴我告訴我
你仍然是”
歌聲戛然而止。
昔日安詳冰冷的墓碑不知為何連根拔起,傾倒在地。封土被惡意翻弄,露出了多年前早已腐朽的棺木。
阿爾比諾尼難以相信自己所目睹的一切。懷着震驚,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這不齒的災難的現場。
“是的我的愛
我的心我的生命是的”
當這陌生的歌聲從阿爾比諾尼身後緩緩飄落時,阿爾比諾尼發現那墓穴空空如也。
一位陌生的老先生在年輕的歌者身後歌唱,聲音雖然顫抖但卻描摹出這首曲子應具有的一切深情。他穿着一件不成模樣的白色長褂,面容慈祥而安定。望着驚慌失措的阿爾比諾尼,他繼續歌唱:
“當我望着你
當我擁有你
當我懷抱着你
當你我緊密相連”
阿爾比諾尼完全不明所以。他回頭看看墓穴,震驚地發現棺木是從內側被打開的。
“年輕人,抱歉我不知道你是誰,對你造成的驚吓我也深感歉意。但此時此刻,我自己也完全不明所以,對自己的情況感到驚訝。”那老者說,接着繼續唱道,
“我再也不受折磨
也不曾想見死亡
哦 我珍視我的生命”
難以置信,阿爾比諾尼失聲說道,“您是蒙泰威爾第先生!”
“是的,你沒有見過我……聽到你如此優美的歌聲歌唱我的作品,我感到無比激動……”蒙泰威爾第說道,他還略微虛弱,“你看我還穿着下葬時候的衣服……你能幫助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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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及音樂】
L'Incoronazione Di Poppea · Dramma Per Musica In 3 Acts and 1 Prologue, Act Three, Scene 8: Pur Ti Miro (Poppea, Nerone)
作者有話要說:
這部小說的大體結構如今已經很清楚:先把各位主角用相對較慢的速度一個一個折磨寫死,然後以回文的序列,讓這些被寫死的人迅速把便當都吐出來……希望看到這種坑爹本質的讀者們不要殺了我……
明天《靜默的旋律》就是最後一章了,不過由于是番外篇《德累斯頓的阿爾比諾尼II》的最後一章,所以只會給出阿爾比諾尼和吉亞索托故事的結局,至于其他人,這個《靜默的旋律》其實和RHUMA回憶錄三部曲(以太之翼、兩面鏡子裏的肖像、燃燒的天空)是同樣的前傳性質,所以都是故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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