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番外]德累斯頓的阿爾比諾尼II 03
人類共同回憶錄實體化個體聯合協會。
潮濕的寒氣随着亨德爾的到來而襲來,他把濕漉漉的雨傘往音樂協會的大廳裏随意地一靠。看到身邊經過個人,他将大衣脫下就往那人懷裏一丢。
衣帽架似乎有些脾氣。“您從倫敦回來了?”巴赫的臉上還是亨德爾甩來的倫敦的雨水。
亨德爾則注意到了巴赫身邊的蒙泰威爾第先生。“您好,蒙泰威爾第先生。很高興見到您。”
威尼斯老頭看起來很迷惑。顯然,他聽不懂亨德爾說的英語,他只能微笑地回應。
“約翰老兄,”亨德爾突然想起了什麽,開始對這位久被忽略的衣帽架說話,“我在倫敦和洛克先生會面——你知道他是協會契約的管理者之一,洛克先生跟我說,他們近日檢測協會檔案室的許多死檔案,發現它們中的不少都有複蘇的跡象……”
“等一下,難道你本應該不是帶珀賽爾先生參觀倫敦的麽?”巴赫氣憤地說,“珀賽爾前輩……”
“別沖我嚷嚷,老德國海象,”亨德爾不滿地說(蒙泰威爾第還是因為這英文對話而困惑着),“你知道倫敦最近天氣不好,我覺得珀賽爾先生初來乍到、身體也沒有完全恢複,不适合出門;他也這麽覺得的……所以,我讓他呆在英國館——反正那裏的牛頓先生和他長得那麽像,他們應該會有很多共同語言的……聽我說,洛克……”
“你怎麽能這麽對珀賽爾前輩,把他扔在協會然後你就一個人出門了……”
“得了得了,”亨德爾不客氣地打斷了巴赫,“我跟你說完洛克他們的新發現你一定會感激我的——他們檢測了複蘇協會的死檔案,預計近期會有一批意大利小姑娘來到協會——美麗可人的小姑娘,約翰老兄!不是大爺,大叔,甚至比你那好朋友泰勒曼好一百倍!而且這些林勃來的姑娘們——你知道經歷林勃時期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體溫比我們高一些——會是很溫暖的,想一想他們(?)如此适合于暖床,你不想在你被窩裏……”
“等一下,”巴赫簡直無法理解,“小姑娘!他們必然不是女的吧!還有,蒙泰威爾第前輩還在這裏,而你說‘大爺’……亨德爾先生,懇請您嚴肅一些。”
蒙泰威爾第還是不明覺厲地聽着他們手舞足蹈的英文對話,并且表達出饒有興趣的樣子。
“性別不是問題,你也知道……”亨德爾得意地賣弄起來,“蒙泰威爾第前輩知道了又何妨呢?我最近查閱了那些可能的意大利小姑娘的資料,滿足我們幾個是恰恰有餘啊——你別太激動,約翰老兄,老是激動你又要腦溢血了——你知道你正是因為這個才魂歸西天的……”
巴赫盡量克制自己,并且表現出尊重和隐忍的氣度。要不是蒙泰威爾第前輩還在這裏,他真的很想直接一拳揮到眼前那位胖得沒有脖子、還在說別人(特別是自己)是海象的倒黴英國人臉上。
其實亨德爾也很想揍巴赫,要不也是因為蒙泰威爾第還在莫名其妙地旁觀的話。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別的事情分散了——維瓦爾第小小的身影從協會大廳裏飄了過去。“我忘記了,你已經有一個意大利小姑娘了——不過要不要再來第二個,第三個?”
不過巴赫對亨德爾的這次挑釁沒有什麽反應。因為顯然他也在看維瓦爾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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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瓦爾第看起來似乎有點惆悵。上個月郵寄給阿爾比諾尼的信遲遲沒有回音。信史今日也沒有在林勃的港口上見到阿爾比諾尼:往常,阿爾比諾尼總是早早地等待在林勃的港口。
“那位姑娘是誰?”蒙泰威爾第也很好奇,他用意大利語問道。
阿爾比諾尼不再需要信使,因為他有一個更好的方式,就是親手把回信送到他闊別多年的好友手上。
清晨的霧氣還沒有散去,淡綠的陽光朦胧地蕩漾在碧波之上。小小的船只在海面上行駛,仿佛威尼斯大運河的入海口。阿爾比諾尼坐在船上,霧氣讓他什麽也看不清。
忽然,從那霧氣背後,從那新大陸的岸邊,隐約而飄渺,傳來一陣旋律,斷斷續續,不很真切。在這不連貫的樂聲中,阿爾比諾尼盡己所能捕捉它的一切特點。這旋律如此熟悉!是的,這是他自己的作品,G大調序曲。
他還記得上一次聽聞這首曲目的時光。那是1950年的冬天,在燈光照亮海面的匹克普斯隐修院,這是樂團節目單上的最後一首曲目,也是他們最後一起演出的曲目。在它結束之後,他們再不相見。
新大陸的陰影在霧氣中露出若隐若現的黑點,那旋律也變得漸漸連貫。那是他的好友的呼喚。阿爾比諾尼趕忙拿出琴盒裏的小提琴,充滿地校了音,松香也沒擦完全就接着演奏起來,因為他此時如此激動,已經顧不上演出的慣例了。
在奇怪的音響效果下,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就這麽搭配起來;當兩種聲音的強度恰好匹配時,協會的港口已近在眼前。一個如此熟悉的身影,就在岸邊;紅色的衣襟随風飄動,他的手指在指板上快速地移動,簡直讓人無法辨別;感受到第二小提琴音量的變化,他不由得擡起頭望向遠處的船隊。
随着船只的靠岸,阿爾比諾尼把琴潦草地往琴盒裏一放,迫不及待地從船上跳到了岸上。老友相見,多少有些驚異:阿爾比諾尼還不是很能适應維瓦爾第的新外貌,即使他已經在林勃見識過短短幾日;維瓦爾第則完全理解當時阿爾比諾尼看到自己的驚異——他的好友和以前長得不太一樣了。濃密蓬松的棕色長卷發代替了原有貼服柔順的短發,精致的面容也讓他的笑容顯得更為楚楚動人;身穿橘色外套,他抛棄了林勃舊日黯淡無光的黑色,讓煩悶一掃而光。
但是,維瓦爾第溫柔而關切的目光還在那裏;阿爾比諾尼善解人意而歡愉的眸仁也不曾改變。容貌的修飾不過更符合他們內在的靈魂。像任何兩個闊別重逢的好友,意大利半島夏日的熱情與蔚藍海洋的寬廣在他們內心迸發,他們熱情、歡快、激動……以及用一切感人的形容詞可以描述地,他們擁抱在一起,熱烈地親吻互相的臉頰,難舍難分。終于,那個林勃冬夜的音樂會結束後兩人的許諾得以實現,巴洛克時期北意的雙璧得以重逢,威尼斯引以為傲的明珠得以相聚。
現場的人,即使不能參與也不了解其中緣由,但都非常感動。
阿爾比諾尼從維瓦爾第的肩頭往後偷偷看去,一個衣着考究的臃腫的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回避着現在的場景。“是我們的巴赫後輩麽?”阿爾比諾尼對維瓦爾第耳語道,“有了你的描述,我可以說我對他的外貌不那麽震驚了。”
維瓦爾第臉都紅了,他把阿爾比諾尼輕輕推開。
“別害羞,”阿爾比諾尼俏皮地眨眨眼睛,從口袋中掏出一封信,塞到維瓦爾第的手中,“這是我在林勃寫好的回信,我現在可以親手交給你了;我們以後再也不需要信使與等待就能交談。”
摸着維瓦爾第柔順的羊毛卷,阿爾比諾尼繼續說,“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讀讀這封信……我也希望盧梭先生也能讀到它……盧梭先生會很高興的,因為今年佩爾戈萊西墓園上的冰雪融化得特別早,而且開放了許多美麗的白色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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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意大利比薩。
臨死老人的住所,突然響起了門鈴。
家屬打開了門,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家屬要勸阻他離開,因為88歲高齡的老人希望安靜地離去;而衰微的老人卻呼喚着,希望那個神秘來客能夠來到他床前。
阿爾比諾尼就如此無聲無息地來到了吉亞索托面前,仿佛1945年在德累斯頓一般。因為藝術的永恒,威尼斯音樂家仍葆有他的青春,面容如他的音樂一般動人恒久;然而那年在德累斯頓的廢墟許諾的青年,卻難逃歲月侵蝕,已垂垂老矣。
是為了德累斯頓的承諾與恩返,但這一次相會,并不是吉亞索托或者阿爾比諾尼強烈的願望造成的共鳴。在場的人都看到了陌生來客的身影,看到那年輕人握着老者的手,相視無言,眼中都閃動着淚花;但只有床上的老者知道來客是誰并且知道當年的那一段往事。
無需語言與動作,無需感恩與報答,看到此刻面前的阿爾比諾尼,終于能觸摸到他如此真切溫暖的手,吉亞索托知道自己已經實現了當年在德累斯頓的許諾。
在前者的吻中,老人閉上了雙眼。
那一段千回百轉的G小調柔版,從這祝福之吻中流露,送別老人至永恒的夢鄉。
作者有話要說:
到今天為止,《靜默的旋律》就全部發送完畢了,希望這個五萬字的小說沒有給你們造成太糟糕的印象;變成這群音樂家腦殘粉的速度是如此之快而且毫無邏輯,簡直讓我不能思考其中緣由……
原本想在整部小說開頭放一個描繪歷史上巴赫和維瓦爾第的故事(那就是他們其實根本沒有見過……而且維瓦爾第根本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位巴赫[喂]),但是時間緊迫而且我也不知道如何在已經發表了這麽多章節要如何在最前面插入一章……所以,就讓該小說的後續來解決這個問題吧~<靜默的旋律>和RHUMA三部曲(以太之翼,兩面鏡子裏的肖像,燃燒的天空)一樣,其實都是前傳性質的,至于後續,我應該有空有腦洞就會歡快地補上的吧!
最後寫個小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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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的旋律》和《以太之翼》《兩面鏡子裏的肖像》《燃燒的天空》的共同點就是,它們都是前傳性質的。故事集中在過去,并且在主CP剛剛開始的時候就戛然而止。但《靜默的旋律》的不同之處在于,我更加想描寫的是,人在絕望與抑郁的情況下又無法逃離之時,他們如何自我安慰自我麻痹;曾經高的自我期望是如何慢慢地化為平淡的。以名人作為主角,無論他們的經歷多麽坎坷,但相對意義上他們都是成功的,實現自我價值的;要在這種情況下,寫出凡人的悲哀,其實很困難。過去,在《以太之翼》,我用凡人對于家庭與關愛的渴望描繪笛卡爾與帕斯卡的人間性;《兩面鏡子裏的肖像》則展示了人性的弱點與失之交臂的種種希望;《燃燒的天空》則描繪了在時代命運面前無力的個人。無論他們哪一個,他們至少已經毫無生死之憂,他們至少已經被世人銘記,從某種程度上,人類最深層次的恐懼,死亡,他們早已不用考慮。
但是《靜默的旋律》不一樣。在有限的時間內,正如在我們的一生裏;曾經努力過做出過自己都覺得了不起的事情,但現在卻陷入無能為力的等待中,既不能改變現狀,也不能提升自己,所能做的只有等待。這是一種努力但卻沒有回報的處境,和我們大多數時候處于的處境一樣。我開始構思《靜默的旋律》的時候,我就是處在這樣一個難過的、抑郁的、焦躁的邊緣,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不能說這個時候是巴洛克音樂撫慰了我焦躁的內心,或者維瓦爾第先生的慢板讓抑郁的我感動得流下淚水,或者他從生前即被冷落死後又默默無聞兩百年的命運讓我哀嘆,但确實這些因素讓我心情能夠平靜許多。所以《靜默的旋律》傳達的事實上是,無論現在多麽絕望你多麽無能為力多麽只能坐以待斃,都不要難過,即使沒有好的未來。我在番外《德累斯頓的阿爾比諾尼II》的02開始部分讓阿爾比諾尼說的,正是我的心裏話:
“面對必死的結局,難道我們不應當樂觀……過去的态度如今想來都是大錯……即使是悲觀主義者,也不由得承認,注定的結局擺在那裏,悲傷或者是歡樂都改變不了,那就為何不在日落前跳完最後一支舞呢?我現在才想明白,死亡其實和我們每一個都沒有關系,因為我們生活的時候,死亡從未降臨;死亡來臨的時候,我們都已不在……林勃應當是福地,因為我們得以在我們肉體消滅後,靈魂保持了這麽多年的自覺,并且得以了解死後的世界情況……你說林勃的悲哀之處就是這個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再與我們無關?不,不要因為這個而懊惱,因為即使我們活着的時候,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事情和我們有關的呢?”
這般看來,悲觀至極也便是樂觀了。
談一下《靜默的旋律》的人物設置。
我感覺,《靜默的旋律》裏的人物,可能是我所描繪的最沒有人性的一群人了。我的意思是,他們的神性已經超越了人性。面對自己或他人的災難所表現淡漠的感情:沒有哭天喊地,激烈争吵,莫名其妙的離家出走,賭氣鬧翻。這可能是因為我想描繪的人物是比我之前所描述的帕斯卡和笛卡爾更宗教化的。
這裏就不得不說我對維瓦爾第到底是不是道德的神父的判斷了。很多流行小說已經把維瓦爾第描述為天天勾搭姑娘和自己的女學生鬼混的倒黴神父,但我通過我閱讀的一些學術書籍判斷,其實他并不是這樣的。當然,這不是意味着他完全不和任何姑娘相處、或者是不可能對任何姑娘有好感。在考察18世紀早期威尼斯等地修道院教堂內部修女神父各種進出妓院和貴族勾搭包養的事實後(請見《歐洲風化史》),我判斷維瓦爾第無疑還是一位相對道德的神父。事實上,說他道德的史料并非沒有,Talbot等學者也認為把維瓦爾第描述為風流神父是不合理的。
在确定這一點後,我不得不接受那些學者的下一個推論,即維瓦爾第其實只是一個很普通很無趣的人,和他的音樂所描繪的并無絕對的相似之處。他可以是誇誇其談的,自命不凡的,為賺錢喪心病狂的,內心和身體都不安焦慮的,為生計而不是單純為藝術創作歌劇的。但他不一定是,也很大可能上不是,善于談戀愛,風流倜傥的,情聖般的,無時無刻充滿活力的,風趣幽默的。這樣子我可能犧牲了我小說的可讀性,因為你們只看到一個沉默的,糾結的,掙紮的人物形象,天天沉浸在宗教或者音樂中試圖麻痹自己天生的不安感。但這确乎是我通過閱讀文獻判斷出的一個更為真實的維瓦爾第的形象。
再談談巴赫先生。我在小說裏對他着墨不多,這并非我的疏漏,而是我對他的人格了解如此淺薄,以至于我不敢妄談。誠然,對于巴赫先生的第一印象,可能确實是嚴謹、嚴肅、拘謹的,正如我在小說裏描寫的那樣。但他應該是這樣的麽?難道不應該從他為孩子教育搬家萊比錫、為長子寫教程等事情中看出他非常地顧家愛自己的家人?難道不應該從他寫作康塔塔紀念自己早年即去世的父母等事情中看出他其實內心孤獨并不希望類似的事情在他的孩子身上發生?目前我還在緩慢挖掘文獻中,希望能在之後的小說裏描繪出一個盡量真實,而非主觀臆斷的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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