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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下了幾天幾夜的大雪,路面積起厚厚一層積雪,萬州城銀裝素裹,蒼茫一片。今年的冬天仿佛比往年更冷,家家戶戶閉緊門扉燃起了火爐,平日裏人聲鼎沸的街道上,行人亦是寥寥無幾。

沒有人願意頂着鋪天蓋地的風雪走出房門,而在此時的蘇府中,丫鬟們卻沒有這麽好的待遇,瘦弱的身軀捂着素淨的棉衣在院子裏急匆匆地奔走,偶爾遇到相熟的丫鬟,彼此點頭當是打了招呼。

今日天空黑沉冷寂,遠遠望過去,似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黑紗。看不出已經到了正午,這個點兒正是府中主子們用膳的時間。

蘇府的馬棚裏,一個少年正抱起一把幹草利落得扔進棚子。圍欄上搭着他的厚棉衣,在這個冷得發悚的寒冬臘月裏,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洗到泛白的素淨長衫,額頭上冒出肉眼可見的細汗。他再次彎腰去抱地上的幹草時,袖子往上一縮,露出他結實有力的手肘。

“陶碩啊,今兒天氣這麽冷,怎麽還穿得這麽少?”

花匠吳平從馬棚經過,見到少年一身單薄,善意地出聲提醒。

名叫陶碩的少年聞聲回頭,面色有些許蒼白,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他輕輕一笑,面容愈加柔和,聲音也極為輕緩,“我方才剛清掃了馬棚,出了一身汗,才把冬衣脫掉了,叫吳叔擔心了。”

陶碩初來府上是四年前,眉目間依稀可見少年的青澀。四年過去,五官長開了,顯得俊朗挺拔,性子也越加沉穩。

吳平尚還記得四年前管家将他領到自己跟前時,少年背脊挺得筆直,眼裏一片清明坦蕩,不像其他同齡的少年,見到長輩都是怯生生的。

他恭敬得作了一個揖,禮貌地說“有勞吳叔了”。當時吳平在心底驚嘆了一聲:這等風采,全不像是家仆,反而是更像是大家公子。

吳平走到圍欄邊,拿下他的厚棉衣遞給他,關切道,“年輕人根骨好,但也不能大意,仔細落下寒症,老的時候折騰。”

站了一會兒,汗液被風幹,陶碩感覺有些冷,便聽話得穿上衣服,一邊穿一邊道謝,“謝謝吳叔挂懷。”

吳平有個十七歲的兒子,得知前線打仗就自告奮勇參軍去了。兩年沒見上兒子,吳平心裏挂念也無可奈何,看着與自家兒子差不多年紀的陶碩就更憐愛了幾分。

“我見你日日給那畜生清掃馬棚,怕它冷還給它鋪了厚厚一層幹草。天兒這般冷,小姐也不見得會騎,主子不在的時候适當躲下懶也是可以的,要我說啊,你這孩子就是太實誠。”

陶碩笑笑,用手給棚裏的馬駒順毛,動作十分輕柔,生怕扯痛了人家。

“吳叔,大小姐買回來的這匹可不是普通的馬,要放到戰場上,它就是一匹能夠适應高速作戰的優良戰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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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平沒想到這馬來歷這麽大,更沒想到一個普通家奴也會知道這麽多,頓時被激起了興趣。“這馬就這般厲害?”

陶碩笑着點點頭,“這馬是從鄰國引進的,并不高産,四年來也只得了五十匹,可謂是有價無市。”

也不知道那個驕縱蠻橫的大小姐是怎麽得來的。

吳平見他懂得這麽多,忍不住問出心中的疑惑,“怎麽看你都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家奴,是家裏遭了變故才帶着母親來蘇府的嗎?”

陶碩眼神暗了暗,也僅有片刻的失神,片刻之後又迅速回複到原來那副微笑和氣的樣子。

“我父親四年前因病去世了,家裏無人支撐,母親才帶着我來到萬州城。”

吳平嘆了口氣,內心認定了陶碩少時家境定然不差,不由感嘆天意弄人。雖然還未到知天命的年紀,吳平到底是比陶碩多吃了幾十年的米,他安慰道,“你這般勤快懂事,熬個幾年存點積蓄,到時候便帶着母親出府去。”

吳平看着少年深邃的五官輪廓,眼前的人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長為一個可以依靠的穩健兒郎,他拍拍陶碩的肩膀,“陶碩,你是個好孩子,成日裏做些刷馬灑掃的粗活,确實是委屈你了。你這副身板若是能上戰場混個三五年,将來興許還能撿個一官半職來當當。”

吳平本意是他那沉不住氣的兒子都能混個營兵小将來當,陶碩比自家兒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定能成更大的氣候。陶碩笑着與吳平寒碜兩句,吳平還有活要幹,就先走了。

陶碩來回撫觸馬兒的鬃毛,并沒有把吳平的話放在心上。母親畢生的夙願不過是希望他做一個普通人,不必戰功赫赫,也不必光宗耀祖,能平平安安過完一生就已經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了。

陶碩怔怔望着馬棚裏的大宛馬,心中浮現一絲近乎不甘的失落情緒,他深吸口氣,生生壓了下去。

似乎被陶碩摸得極為舒服,馬兒仰起頭,溫順地頂了頂他的手。它的個頭不算高大,明顯還是頭幼駒。它四肢強健,毛色烏黑亮麗,不見一絲雜色。再往上看,馬駒的頭部小巧伶俐,一雙眼睛黝黑有神,便是不懂馬的人也要為它美麗的外觀所折服。

陶碩苦笑一聲,對着馬兒道:“便是珍貴的千裏良駒又如何?還不是只能關在馬棚裏供富家小姐賞玩。”

“把馬牽出來,本小姐今日便帶它出去溜溜。”

一道嚣張的聲音打破了陶碩與馬兒間的安靜氛圍。來的是位少女,一頭烏發編成兩股發辮從腦袋的左右兩邊垂落到耳際,發髻正中用六瓣花形的玉制發飾裝點。少女肌膚賽雪,一雙銅鈴大小的眼睛烏黑有神,大紅披風襯得她整個人極為明亮耀眼。

是個美人,只可惜性子不大好。

陶碩平日裏都不願意和她直接對上,不知她用什麽手段弄來了這匹大宛馬,仿佛只是一時興趣,牽回來後便不見她再來看過。

陶碩強壓下滿心的煩悶,走上前禮貌請安,“小姐好!”

蘇瑾瑾是蘇家老爺的獨女,自小就驕縱成性,長到現在也不見有人上門提親。娶妻當娶賢,這位大小姐的性格怕是沒幾個男人能受得住。

蘇瑾瑾頤指氣使地對着陶碩道,“給我把馬牽出來。”

陶碩低着頭不去看她,聲音沉穩,語帶擔憂,“小姐不會騎馬,這馬兒性子又烈,如果貿然騎上去,怕是會傷到小姐。”

蘇瑾瑾對着下人一向是不耐煩的,何況阻止她騎馬的還是她近來最不待見的人,她揚了揚下巴,輕蔑道:“陶碩,是不是忘記自己是什麽身份了?以為我爹爹喜歡你,就把自己當半個主子了?”

這樣過分的一番言辭并未激怒陶碩,他始終低着頭站在原地,不辯不争,“陶碩不敢。”

蘇瑾瑾冷哼,看他更不順眼。男兒家一副低眉順目的窩囊相,一點血性都沒有,爹爹看中的人也不過如此。

“去把馬給我牽出來,本小姐耐性有限,不願意再說第三次。”

她胡攪蠻纏,陶碩由着她去,順從地打開關馬的木栅欄,把馬牽了出來,熟練地綁上馬鞍後,才将馬鞭雙手捧到蘇瑾瑾面前,“請小姐一定抓牢馬鞍,務必當心。”

蘇瑾瑾看不慣陶碩,連他善意地叮囑都覺得聽着刺耳。她輕嗤一聲,踩上馬镫想要去夠馬鞍上的扶手,可惜她個頭嬌小,爬上去就顯得極為費力。

看着她憋紅了臉還是不得章法,陶碩依然袖手立于一旁,完全沒有上前扶一把的意思。蘇瑾瑾咬咬牙,對陶碩喝道,“沒看到本小姐爬不上去嗎?還不過來扶我一把。”

即便是不情不願,陶碩也只能順從不能拒絕,蘇瑾瑾在他的幫助下終于順利坐上了馬背。平日裏在陶碩面前溫順得像一只黑毛兔子的名貴馬駒突然發了怒,仰頭嘶鳴一聲過後,便揚起前蹄欲要把蘇瑾瑾颠下馬背。蘇瑾瑾從未騎過馬,被馬兒這麽一弄,立時吓白了臉。

“小心。”

陶碩本就站在馬駒旁邊,一伸手,搶在蘇瑾瑾跌落在地前,将人攔腰撈進懷裏。待二人站定,蘇瑾瑾反應過來自己還在陶碩懷裏,似是被多髒的東西污了身子,她反手一個巴掌扇到陶碩臉上,羞憤道,“一個身份低微的家奴,居然也敢拿你的髒手碰我!”

陶碩臉上留下了一道鮮紅的五指印,他退後一大步,低頭道:“小姐說得對,只是方才亦是一時情急,念在救人要緊,這才冒犯了小姐,絕對不會有下次,望小姐見諒。”

蘇瑾瑾尚還處在羞憤中,聽了他不卑不亢的一番話,頓時火從心頭起,揚手一鞭抽在馬背上,馬駒受驚嘶鳴,她待要再抽第二鞭,手卻被背後的人緊緊握住。

陶碩養了馬駒多日,早已生出感情,見他鞭打馬駒洩憤,抑制不住心頭的怒火,下意識握住了她的手。

蘇瑾瑾驚怒回頭,手被陶碩握地死死的,半點也動彈不得。

她恨恨看着陶碩:這個低賤的家奴這麽快就忘記了先前的話,居然還敢碰她。

陶碩抿緊嘴唇,壓下未平的怒火,盡量使語氣變得柔和,“這馬是匹良駒,想是小姐花大力氣買來的,只是如今尚未被馴服,這才沖撞了小姐。請小姐給我幾日時間,等陶碩将它馴得溫順後,小姐再騎不遲。”

若不是手被他牢牢握住,一定也要讓他嘗嘗被鞭打之苦,蘇瑾瑾恨恨地想。

“放開。”

陶碩依言放開她的手,蘇瑾瑾愠怒難平,就着揚手的姿勢狠狠抽了他一鞭子。陶碩本來可以輕松躲開,但他沒有躲,因為他知道,此時若是不給這位大小姐一個發洩的出口,她勢必不會甘休。陶碩不願讓事情鬧大讓老爺為難,也不想母親擔心,于是生生受了這一鞭。

幸好方才聽吳叔的話穿上了冬衣,馬鞭大部分的力氣都抽在了厚厚的棉花上,于陶碩來說簡直是不痛不癢。若是穿得是件單衣,想必衣服掩蓋的位置已經出現了一道鮮豔的鞭痕。

“陶碩,記住自己的身份,若還有下次,我便告訴爹爹把你和你母親攆出府去。”

蘇瑾瑾面容清冷,說出來的話也更冷,在陶碩恭聲應下後,她把馬鞭重重甩在地上,轉身走了。

陶碩舒了口氣,轉頭對上馬駒一雙含淚的大眼睛,他擡手輕輕去摸它的鬃毛,這馬極為靈性,不複方才的憤怒,反而乖順地仰頭去頂陶碩的手。

陶碩被它愛嬌的樣子逗笑,“希望這位大小姐貴人事忙,不要再記起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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