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歸人

盧栩扶着樹站起來,沉聲喊了句“三叔”。

盧有正眯着眼睛往村裏瞧,冷不丁被他吓了一大跳。

“栩娃?你在樹後面躲着幹什麽呢?”

盧栩拍拍身上的土,“我——睡不着,遛彎!”

衆:……

很快,他們這群服徭役回來的壯丁們就知道了盧栩是怎麽遛彎的——

一進村,他們就受到了鄉親們拿着鋤頭、棒子的熱烈歡迎。

兩邊看清人都靜了靜,随後“爹!”“哥!”“弟弟!”的聲音不絕于耳地響起來,整個盧家村沸騰了,躲在家裏豎着耳朵聽動靜的女眷拉開門飛跑出來,腿腳不利索的老太太都綁了風火輪似的,撲進人群裏找孩子,一聲一聲“我的兒啊!”

三嬸也從三奶奶家跑出來,三叔正往家走呢,聽見有人從後面喊他,一轉頭,三嬸撲過來朝着他一頓的捶打。

全村又是哭又是笑的,一直鬧到了大半夜。

盧栩和顏君齊也從三奶奶家接了家眷回家,遠遠瞧着村裏的熱鬧,他們兩家心底卻是無盡的悵惘。

有人回來了。

有人卻回不來了。

元蔓娘站在家門口盯着山路,不自覺眼淚就落下來。

盧栩家火還沒滅,油條才炸了一半,見大的小的都低落,睡是暫時睡不着了,幹脆讓盧舟去隔壁叫上顏君齊一家來他們家吃油條。

“頭一回做,還挺成功,好吃麽?”盧栩坐在院子裏拿扇子扇着涼和顏君齊閑聊。

顏君齊眼睛也紅紅的,人看着有點頹靡,聽他說話,打起精神笑笑,“好吃。”

相比大人心頭難下的愁緒萬千,小孩子則懵懵懂懂,臘月和文貞已經知道他們阿爹睡在墳裏了,不會再回家了,看見別人阿爹回來羨慕是羨慕,但已經有些習慣,油條很快就沖淡了愁思。盧銳更沒心沒肺,被吵醒了也不哭,塞給他半塊油條就歡歡喜喜捧着啃,啃得滿臉都是油。

盧栩長長嘆口氣,拍了拍顏君齊和盧舟。

各家都在做飯,村裏炊煙燃到了後半夜。

盧栩沒睡好,第二天幹脆沒去縣裏賣田螺,帶着全家去給盧吉上墳報平安:他三叔、四叔都好好回來了。

今天來上墳的人特別多,盧栩才下山,看見三叔和四叔提着酒來了。

他們看見盧栩一家大大小小,忍不住也紅了眼。

走的時候,他們三兄弟一起結伴走的,回來時,他們大哥已經埋進了墳裏。

“栩娃,遇到什麽難處跟我和你四叔說,咱們不在一處住,也是一家人,我和四叔看你們和小輝小軒都是一樣的,知道麽?”

“知道了三叔,你們上去和我爹說說話吧。”盧栩叫盧舟把裝油條的籃子給盧有,“昨晚炸的油條,三嬸和小夏忙活一晚上還沒吃着,你們帶回去嘗嘗。”

從山上下來,盧栩見盧舟興致不高,就拉着他到河邊摘葦葉,他突發奇想想包點粽子吃。

家裏有幹棗,再放點糖,甜甜的吃了心情好。

岸邊好摘的蘆葦葉都被盧舟薅差不多了。盧栩去賣田螺用葦葉多,盧舟沒事就來河邊撿田螺,摘葦葉,一直給他備着。

盧栩站在水裏摘葉子,盧舟邊往筐裏放,還熟練地在石頭上找田螺。盧栩看得心軟軟的,就越忍不住逗他玩。

盧栩:“你嘴再噘高點就能拴驢了。”

盧舟噘着嘴否認,“我沒有。”

盧栩:“粽子可好吃了,也能賣錢,等賺了錢給你買糖。”

盧舟:“我不吃糖。”

盧栩:“那你想吃什麽,哥給你買。”

盧舟蹲在河邊,仰着小臉道:“我想……”

他攥了攥手,頓了一會兒道:“我想幫你賺錢。”

盧栩歪頭,覺得他沒說實話,“那你可想好了,過了今天想要什麽哥哥都不給你買了。”

盧舟眸子暗了暗,還是點頭,“我不要。”

盧栩咋舌,不知道他這小腦瓜裏又胡思亂想些什麽呢。但盧舟固執起來,嘴巴跟個蚌殼似的,問也不說。

盧栩帶他在河邊玩兒一會兒,把盧舟弄得濕漉漉的才領着人回家。

一進家門盧輝領着小雨叫他們晌午到四叔家吃飯。

三叔、四叔一去幾個月,連個口信都捎不回來,老太太日日擔心,生怕他們再出了什麽意外,這次平安回來,老太太精神頭都好了不少。

盧舟換好了衣服,他們全家一起過去,一大家人難得湊到一起,四叔一大早就去鎮上買酒買肉買菜,四嬸、三嬸帶着寒露、小夏做了一桌的菜。

過年不過也就如此了。

飯桌上,三叔四叔說起來他們才知道,河渠還沒修完,但朝廷怕耽誤農時,先放了他們外縣的回來夏收。他們昨天傍晚才到觀陽,路遠的被迫住到驿館,他們住不起店,又舍不得花錢租船,同村的一商量趕在關城門前一起走山路回來。

“我道山路怎麽好走了,原來是栩娃天天修補。”三叔當盧栩是為了省錢才走山路,又是愧疚又是憐憫。

說起昨晚鬧的笑話,三叔、四叔卻直誇盧栩機敏膽大,盧栩謙虛,“是君齊讓我滅了火把過去看看,也是他猜出來不是山匪了,還是君齊厲害。”

四叔點頭,“讀過書的娃娃是厲害。”

他們心有戚戚,別說當官的大人,就是管他們的差役記事記工也是得識字的。

可惜他們村裏連個私塾都沒有,想想讀書的花銷,也只能感嘆。

家宴散了回家,盧栩看盧舟還是悶悶不樂的,忍不住逗他,“你這是怎麽了,跟哥說說,哥給你出出主意。”

盧舟看看他,張張嘴,又抿緊了不說。

盧栩無奈,逮住他腦袋好一通揉搓,“這麽點個小腦瓜子想的事比我還多。”

盧栩想,心情不好八成是閑的,他得給盧舟找點事幹。粽子,還是得包!

他把全家叫齊了開會,給全家鼓吹粽子是多麽好吃,盧舟怏怏不樂,盧栩使出殺招:“還能賣錢!咱們要是做出來吃着不錯,我就運到縣裏賣賣看。”

盧舟低垂的腦袋果然支棱起來。

盧栩暗啧,心道:我還治不了你小子?小財迷!

他中氣十足地開始布置任務:“臘月負責看好盧銳,娘泡米,盧舟洗葉子和棗,我再去撿點柴,一個時辰後家裏集合,咱們開始包!”

臘月、元蔓娘:“好!”

盧舟強打起精神:“……好!”

盧栩拿上砍刀背着筐上山撿樹枝,大樹不好砍,亂長的小雜樹随便砍砍,等過一陣樹枝幹枯了就能折下來當柴燒。

他砍些小樹,再撿已經幹枯的折斷扔進筐裏。

他家用柴多,他不在家都是盧舟一點一點撿,有時候遇到盧輝、盧軒,或是村裏其他同族的親戚,會幫盧舟多砍些。

盧栩活動活動胳膊,低頭一陣忙活。

他還沒下山,盧輝就找過來了。

盧輝比盧栩小一歲,長得比盧栩還高還壯實,見他拿着斧子來了,兄弟倆幹脆砍了幾棵直徑三四寸的樹,放倒砍枝拖回去。樹葉喂雞,樹枝曬幹備燒,樹幹先囤起來,幹透了冬天也能用。

“我娘說要跟你學炸油條。”

“我知道,我都和三嬸說好了。”

“我娘說得用鐵鍋,別的鍋不行麽?”

“不行,油溫太高,陶的不結實,三嬸先來我家做,等熟練了,掙着錢再買鍋。”

盧輝想想,“嗯,麻煩大哥。”

“不麻煩,就是借你家錢我得再緩緩才能還。”

盧輝笑得腼腆,“不急。”

“怎麽不急,三嬸不是想買牛嗎?”

盧輝無奈,“現在買也只能買到牛犢,幫不上忙。”

盧栩想起顏君齊推測的,想想還是沒說,萬一仗沒打完,真是鐵礦開鐵開多,那盧輝就白高興了。

“等等看吧,興許以後就有大牛了。斧頭給我,你歇會兒。”

他們倆換了工,盧輝去砍小樹枝,換盧栩繼續砍樹。

忙活小半天,他們倆把樹拖回家,三嬸帶着小夏、小雨和四叔家寒露、小滿都圍着元蔓娘看刺繡,隔壁顏母也在,邊看元蔓娘繡邊教幾個小的怎麽配色,怎麽換線藏線。

盧栩一進家門,一院子女眷,人都看傻了。

臘月也被拉着學,但她對刺繡興致不怎麽高,見他回來了,就高高興興趁機跑了,“哥哥,娘泡好米了!”

行吧,既然這麽多勞力,來,包粽子吧!

觀陽縣管轄區不少地方都種稻子,他們村就有水田,也有人種稻,但稻米金貴,産量不高,家家戶戶就過年過節才吃米,收了稻米基本也都賣出去。

米都不吃,更沒人包什麽粽子。盧栩問過,不止是盧家村窮舍不得吃米,整個觀陽都沒有粽子這種吃食。

聽說蘇記糕點有米糕,不知道是怎麽做的。

盧栩把米、葦葉、棗、糖都端到院子裏的大桌上,開始教。

糯米是沒有的,盧栩只能用粳米湊合。他好久沒吃米了,粳米也挺香。

棗貴,一個分成四份兒。

糖碾碎,把面粉炒熟,和糖摻到一起用一點點水團成小糖團,當糖餡。還能做豆沙餡,盧栩想得突然,沒來及準備。

糖餡也不夠,就純包白粽。

等煮好了蘸糖吃。

盧栩拿葦葉示範,他這教的包着還漏米,堂妹小夏和三嬸已經學會了。

等元蔓娘、寒露也學會,八歲的小雨七歲的小滿十歲的盧舟都能慢吞吞包得像模像樣了,盧栩就自覺退出,生火做後勤工作。

他,不适合做這個!

他們家女眷包熟練了,開始閑聊,“城裏人可真會吃真講究。”“我以前怎麽沒想過用蘆葦葉包米吃呢?”

盧栩邊生火邊悶笑,對對對,都是從城裏學的。

煮好了粽子,衆人湊在一起拆粽子吃粽子。

煮壞了好幾個,其他的四角尖尖,都挺好。盧栩先嘗了一個,不如蜜棗,不如豆沙,不如蛋黃,不如肉粽,但沾上糖粉吃着還不錯。

盧栩心裏懷念一番,三兩口吃下去,又拿起另外一個。

沒吃過粽子的沒他嘴挑剔,一個個都吃得狼吞虎咽的,眼睛亮晶晶的。

一斤精米五十文,又有糖,又有棗,又甜又黏,這還不好吃?想上天麽!

寒露尤其愛吃,吃了一個又一個,她腮幫子鼓鼓地問盧栩,“大哥,你以後要賣粽子麽?我來給你包,你每天讓我吃幾個成麽?”

三嬸笑她,“多大個姑娘了,還這麽嘴饞,讓你娘聽見了又要訓你。”

寒露才不在意,她娘吓不着她。

盧栩直樂,他們家幾個兄弟姐妹,性格都有點悶,唯獨四叔家寒露和盧軒,他們倆是龍鳳胎,從小吵到大,吵得誰也管不住,性格都很跳脫。盧軒還愛面子,寒露已經破罐子破摔,反正自家人都知道她是個什麽脾氣,淑女是不可能淑女的,她也根本不掩飾自己是個小吃貨。

盧栩:“行呀,你來,包多了我還給你發工錢,只要你能來。”

寒露呆了呆,嘆氣。

他們家孩子就三個,盧軒要下田,小滿才七歲,她可是家務主力。

盧栩逗完她,拿籃子裝了粽子讓她帶回家給爺爺奶奶嘗嘗,見者有份,挨個發,三嬸家,四嬸家,爺爺奶奶,顏家。

盧輝連吃了兩個,不好意思再吃,見盧栩還裝,連連喊夠了。

爺爺奶奶又不在他家住,除了他爹、盧文、盧福都在這兒吃過了,哪能裝得比四叔家還多。

盧栩是按人頭數的,他們粽子包得不大,一人兩個,也就嘗個味道。

三嬸說什麽都不要,“你這要賣錢呢,米這般貴,嘗一個就是了哪能當飯吃。”

盧栩強塞:“你不收,寒露也不敢收了。”

三嬸這才拿了三個。

寒露嘿嘿笑着,沒往外拿,“一家人,不客氣。”

三嬸直搖頭,“你看吧,回去你娘準得罵你。”

寒露吐舌頭,“我往奶奶屋跑!”

三嬸讓盧輝把粽子拿回去給盧有他們嘗嘗,又問起盧栩:“栩娃,那咱們什麽時候賣油條?”

盧栩詫異,昨天三嬸還有些猶豫,怎麽今天就突然堅定了?

他一問,三嬸便道:“這油條吉利,旺咱家,咱們昨晚剛炸好,後腳你三叔四叔就回來了,昨晚天黑我也沒能仔細瞧,今天一看,這油條多好看,金燦燦的,金子似的。”

別管她見沒見過金子,反正她覺得這就像金子!

三嬸目光灼灼地給盧栩提議,“我看咱們不如叫金條?”

盧栩沒繃住,當即笑場。

三嬸,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三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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