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急轉直下
盧栩讓臘月和盧舟看好盧銳,和村人一起集中到曬谷場,等裏正通知今年的田稅。
他一出門,遇上從家中出來的顏君齊。
盧栩停了停:“君齊,你也去?”
按照大岐律,農籍無田,按家中男丁人數交田稅,十五為丁,一丁五畝,相等于你家雖沒田,但總有營生,不管你是打魚、編席、還是種果樹,只要你是農籍,收稅時候通通按有田折算,家裏有一個滿十五的男丁,朝廷就相當于你家種了五畝良田,乖乖交錢。若不交,來年就銷了你農籍,算成商籍,交更重的商稅去吧!
男丁數目要在每年年初向縣府報備,顏君齊生月小,還不滿十五周歲也按一丁算,今年也要交稅了。
顏君齊點點頭:“我去看看。”
盧栩便和他一起去了。
他們才到沒一會兒,三叔、四叔和他爺爺也從田裏趕來了。
“今年田稅多少說了嗎?”
“沒說呢。”
“你看今年能減麽?”
“減?我看搞不好還得增。”
“杖都打了十幾年了,每年不都是那樣,還怎麽增?”
說什麽的都有,盧栩姑且聽着,他們家兩畝田,今年年景不錯,一畝收了差不多三百斤麥子,算他們一天要吃三四斤面,按一斤麥子磨八兩面粉,即使一分田稅不交,這兩畝田也只夠吃四五個月。根本不夠吃!
如果只靠種田想吃飽,考慮年景天氣,再減去賦稅,他們家至少得種十畝田。可他們家這勞動力情況,根本就種不了十畝地……
就算種麥子之餘再種些蔬菜雜糧,也得種個七八畝地。
盧栩神游愁思,忽然聽見裏正高聲問,“人都到齊了麽?看看誰家沒來,趕緊去喊。”
盧栩定了定神,人群鬧哄了一陣,裏正敲響了銅鑼,“靜一靜,靜一靜,不等了。”
衆人集中精神期待地等他公布田賦數額。
盧栩隔着人群望裏正,沒從裏正臉上看出一絲絲喜色。
他心裏咯噔一聲,他和顏君齊對視一眼,只裏正開口道:“今年咱們觀陽是豐年,朝廷定的田稅比去年多些,二十之五。”
裏正話說完,人群靜了靜,随即就炸了鍋。
“二十之五?!”
“我們還能活嗎?”
裏正繃着臉又一陣敲鑼,他嘴唇抖了抖,沉了聲呵,“朝廷的收糧官已經到了飲馬鎮,帶着十艘貨船,官府派了上百精兵來護衛糧草!”
人群再次沒了聲。
村民臉色變了又變,上百精兵,是來護衛糧草嗎?
裏正将鑼交給兒子,聲音也滄桑了幾分,“咱們村限兩日內交齊糧食,大家回家準備去吧。”
如兜頭澆了一大盆的冷水,夏收的喜悅被沖刷得幹幹淨淨。
盧栩扭頭看見元蔓娘、三嬸、四嬸站在人群外,臉上同樣愁容滿面。
顏君齊臉色沉得厲害。
盧栩低聲問他:“你家儲夠糧了麽?”
顏君齊搖頭。
麥子剛收時,他就已經找村裏田多的人家買好了要交田稅的糧食,不過那時他是按照去年田稅買的,連家中要吃的口糧,他一共才買了三百斤,幾乎花幹了家裏所有錢。
五畝田,按今年良田均産一畝三百斤,二十之五,他家要交三百七十五斤糧,如今糧貴,一斤新麥就要四十文,他上哪再湊七十五斤去?
盧栩問:“差多少?”
顏君齊:“還差七十五斤。”
顏家有多少錢,除了顏君齊母子倆,就數盧栩最清楚,盧栩:“先從我家拿吧。”
顏君齊黯然,他渾身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栩哥,我可能還不上的。”
他們母子倆一年不吃不喝也賺不了十兩銀,更別說還要吃喝筆墨花銷,若明年田賦再高,別說什麽讀書科考,他們會連日子都過不下去!
盧栩按住顏君齊肩膀:“還不上就欠着,不要緊,日子總能過去的。”
他晃晃顏君齊,“別胡思亂想,今年肯定是出了什麽狀況,若每年田賦這麽高……”他把聲音壓得更低,只有顏君齊能聽到,“那是在逼人造反!”
顏君齊猛地心悸一下。
“你動動你聰明的小腦瓜想一想,不會一直這樣的,別慌。”盧栩用力抓着顏君齊肩膀,其實自己心裏也發着懵,他想不明白,朝廷是瘋了嗎?
去年收二十之三時候,觀陽就有好幾個地方差點鬧起來,今年一口氣漲這麽多,不怕激起民變麽?
盧栩心裏慌得一批,還強裝鎮定碎碎念着安慰顏君齊,“是不是又急着籌軍糧,還是哪兒鬧了災荒?不成我到縣裏找人打聽打聽?”
顏君齊肩膀被他抓得生疼,人卻漸漸冷靜,他定了定神,開口道:“今年春汛,觀陽沒受災,但隔壁彙縣、通河縣都受了災,咱們隆興郡是朝廷糧産重地,從彙縣、通河收不到糧,也許就只能将糧稅加到周邊的縣上。”
“對對對!”盧栩也慢慢靜下來,他爹和顏君齊爹就是在通河縣挖渠出的意外。
他們不知道,顏君齊猜準了情況。
北邊打仗糧草已空,就等着隆興郡收夏糧,已經先後催了幾趟,戶部和兵部聯合派了欽差來督糧,郡守多次上書隆興受災,朝廷的底線只能接受隆興田稅同去年等同,但彙縣、通河還有相鄰三個縣都受了災,尤其是彙縣、通河已經鬧起了饑荒,若再從災縣收糧,只怕會鬧出民變,州郡不得已才從豐收的幾個縣加田稅,依據夏收情況,有的收十之二,有的收二十之五,觀陽定了二十之五,縣令到州府鬧了幾次,但均以搬空了觀陽百姓受難一年,餓死了彙縣、通河,隆興就要大亂,等彙縣、通河百姓造了反,觀陽還能獨善其身嗎的說法趕回來。
能做的,只剩鼓勵治下百姓多多墾荒,不停上書朝廷從南方借糧。
這些別說盧栩,連裏正都不知道詳細情況。
盧栩幫顏君齊湊齊了麥子,沒一會兒盧栩聽到隔壁三奶奶家女眷的哭罵聲,片刻後,裏正家盧川繃着臉拿着秤來了。
他們對望一眼,都是滿眼的無奈。
盧栩将一百五十斤麥子裝上推車,和盧川一起幫顏君齊将麥子裝上他推來的板車往村口集合,一路走,一路都能聽到罵聲。
沒人敢青天白日痛罵朝廷,只能痛罵老天,或把怒氣發洩到孩子身上,一刻前還給買糖吃的父母,頃刻間變得兇神惡煞,理解不了二十之五田稅概念的孩子只知道往外運了好些糧,他們只知道賣了糧能買肉能買糖,天真地一問,不是挨揍就是挨罵。
整個盧家村沒有一個人是高興的。
連稚童都知道看大人臉色,笑也不敢笑了。
盧栩沉默着和三叔、四叔到村口彙合,等人到齊了,由裏正領着一起到鎮上交糧。
盧栩覺得,不過半天,他這位大爺爺人都老了幾歲似的。
不止盧家村,在盧家村和飲馬鎮間的王家村,雙水村也正往鎮上交糧,隊伍排得很長,年長者愁容滿面,年輕的一個個怒發沖冠。
尤其是雙水村人,他們挨着飲馬鎮,村裏出過那位在鎮邊飲馬的将軍,崇尚武德,一個個像要去和收稅官幹仗似的。
盧栩滿腦子胡想,就這個氣氛,給幾把刀,罵幾句髒話,再來幾個挑事的八成就有人要反了。
到了鎮上,平日熱鬧的飲馬鎮也比平時沉靜,到處都死氣沉沉的。鎮上大多也是農籍,若無田,則要像顏君齊家一樣,折算人頭交糧。
到了碼頭,上百的差役腰間挎刀分了幾隊肅立在道路兩旁,憤怒的村民這才收了怒火,認命地等裏正和稅官對賬,交糧。看着一袋袋新糧運上船,有人哭了,也有人麻木地望着無盡的長河。
盧栩排着隊,聽見前面有人争執,他探頭往前看,排在他們前面的雙水村和收稅的皂隸起了沖突。
“怎麽會差十斤?我在家稱好的,整整七百五十斤!我還多裝了五斤!”
皂隸:“那你秤不準。”
那年輕人怒不可遏:“我看是你的秤不準!”
皂隸:“你說什麽?!放肆!”
盧栩皺了眉。
每年交糧不管多少,這些收稅的小官都會少說幾斤,你稱一百斤,他非說你九十八、九十九,以往要到縣裏交糧,大老遠去了,又要回家拿一趟一兩斤的缺空,一來一回,船費也不便宜,人人都嫌麻煩,幹脆默認了多裝些。
只是沒想到,這次竟然一開口就是缺十斤。
雙水村的年輕人想鬧,裏正見附近的兵役朝這邊來了,連忙按住他,叫別人把他拉走了才跟收稅的皂隸賠笑,說讓他回家拿。
結果不知是那名皂隸惱怒了故意報複,還是就是趁着糧價貴想黑糧食,後面每家都要補糧。
少的要補兩三斤,多的要補十斤八斤。
也不知道這多貪下來的糧食最後會落到誰的手裏,他正想和顏君齊閑說,見顏君齊握緊拳頭臉繃得死緊,對前方的皂隸怒目而視,盧栩想起那句俗不可耐的比喻:如果眼神能殺人,那人已經被顏君齊淩遲了。
他從沒見顏君齊如此生氣過。
在那爛脾氣的皂隸注意到前,盧栩連忙擋住了顏君齊。
盧栩擔憂地盯着顏君齊,顏君齊被擋了視線,閉了閉眼,再睜開人已經平靜,盧栩卻從他眼神中看到化不開的沉郁和失望。
盧栩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無論什麽時候,他只想賺錢養家,護佑一家人安康,只要別人不碰他底線,占他些便宜他不在乎,人心都是貪婪的,別說管他們兩個村稅收的小皂隸,就是他爸公司的小小經理,把親戚塞公司當個小保安,還要親戚家兩條煙,盧栩見慣了,他早就習慣他爸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八面玲珑,也習慣把辦事送禮當理所當然。
這是他爸媽教會他的游戲規則。
想要獲利,就要讓利。
但顏君齊不一樣,他受的是另一套教化,他三歲就開始讀書,夢想是科考入仕,做一個為君分憂為民請命,能庇護一方百姓的好官。
盧栩想,也許看到官吏這樣盤剝百姓,比惡霸劫道搶錢還更要讓顏君齊憤怒。
他不知道這樣好還是不好,更不知道這樣算聰明還是傻,盧栩被難倒了。
他沉默地排隊,聽三叔四叔低聲謾罵皂隸也沒吭聲。
快輪到他們時,盧栩道:“君齊,你在這兒等我,我替你去交吧。”
他怕顏君齊會和人吵起來。
顏君齊搖搖頭,“我要看着他們稱。”
看他們是怎麽把別人的血汗,救命的糧搶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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