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變形蛙

“你們在幹什麽？”何玲玲走了過來，腳步有些發虛，她一把将楊進扯到自己面前，睜大着眼睛又問了一遍，“說話！我問你呢，這是幹什麽呢？”

這一句是吼出來的，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引起了周圍店裏路人的注意。

楊進率先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眼見湊熱鬧的人逐漸變多，他拽着何玲玲的胳膊，低聲哀求：“媽，我們先進去說。”

“現在知道丢人了。”何玲玲渾身發抖，牙齒打着顫，“不說是吧。”

下一秒，她擡起胳膊沖周昰洛扇去。周昰洛沒躲，他心甘情願地閉上眼睛，接着被一股力道推開，還沒反應過來，清脆的巴掌聲傳進耳中。

何玲玲的那一巴掌毫無保留地落在了楊進的臉上，她徹底怒了，聲嘶力竭地吼着：“你賤不賤！”

然後用手指着不遠處的周昰洛，崩潰地問他：“我哪裏有對不起你嗎？你小時候來我家，我沒有給過你臉色看，你家老太太一個人在鄉下，是我忙前忙後照顧着。你姥做不了飯，我早上三點爬起來給你們做好再出門幹活，我是小心眼喜歡算計，可我沒拿你們老周家一毛錢，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要勾引我兒子。”

周昰洛的腦袋被吼得嗡嗡作響，面對何玲玲的質問，他一句也答不上來，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

楊進緊緊抱着何玲玲，試圖将人往賓館裏帶，“媽，回去說。”

“你告訴我啊，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何玲玲仰着脖子繼續沖他喊着，眼淚控制不住地從眼眶裏湧出，她用力推開楊進，還想沖過去再給兩拳，突然腦袋一沉，暈了過去。

“媽！”楊進瞪大眼睛，眼疾手快将人接住，他下意識晃着何玲玲的身子，急切喊着，“媽，媽……”

周昰洛有了動作，他狼狽地上前，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聲音：“上車，去醫院。”

“情緒激動導致的迷走血管反應而出現暈厥，目前看臉色和血壓正常，等病人逐漸轉醒即可，這陣子盡量少刺激病人。”醫生交代完便匆忙離開。

楊進松了口氣，雙手撐着床尾欄杆，靜靜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何玲玲。他驚慌未定，發現自己渾身冷汗，雙手發抖，腦子裏更是亂成一團。他強迫自己清醒無果，緩緩直起身準備去衛生間沖把臉，走出病房才注意到沒有離開的周昰洛。

周昰洛疲憊地靠在牆上，臉色蒼白，看上去十分憔悴。

楊進輕輕帶上門，沖他道：“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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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昰洛直起上半身，他沒有離開，而是滿臉愧疚地看着楊進。如果不是他任性，或許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他怕何玲玲有個三長兩短，怕楊進會怨恨他，他低聲道歉：“對不起。”

兩分鐘後，楊進才緩緩開口：“不怪你。”

楊進的聲音很冷，讓周昰洛有點想哭，他無措地垂下頭。

楊進見狀，輕聲嘆了口氣，聲音不自覺柔了一度：“是不是吓到了？聽話，什麽都別想先回去睡一覺。”

說完，又擡手摸了摸他的頭，“這裏有我呢，別害怕。”

楊進的話漸漸安撫周昰洛緊繃的神經，他強忍着即将擠出的眼淚。他想陪着楊進一起面對，卻也知道現在強行留下并沒有用，只會繼續刺激何玲玲。

他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強裝鎮定：“我重新訂了一家酒店，位置已經發給你了，等何姨醒來帶她去那吧。”

楊進“嗯”了一聲。

“那我先去退房，然後把行李直接送過去。”周昰洛說完轉身要走，差點和迎面走來的護士撞個正着。

楊進見狀伸手将人拽了回來，瞧他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不放心道：“別忙活了，回家歇着吧。”

周昰洛面色沉重：“我不累。”

楊進無奈，只好叮囑着：“那你開車集中注意，別分心。”

周昰洛沒應，過了幾秒才說：“那你如果有事也要跟我說，我可以陪你一起的。”

“好。”楊進應道。

周昰洛走出醫院，沒立即離開，他空洞地坐在車裏，坐了許久才發動車子。

回到賓館，依稀能聽到路人還在閑談，周昰洛低着頭，動作利索地退房取行李，前臺妹子邊操作邊偷摸打量着他。

周昰洛全當沒看見，早在下定決心追楊進的那刻起，他就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和議論，他在乎的只是楊進的态度。正如他有時間去征求何玲玲的原諒，卻不敢琢磨楊進最後的決定。

從醫院出來的下一秒，他便惶恐不安，總在想如果最後楊進為了何玲玲要跟他斷了關系，他該怎麽辦？

周昰洛越想越害怕，他掏出手機，翻出了譚翠的電話。

何玲玲醒來時，下午三點整。她睜開眼睛，周圍的環境讓她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直到微微側頭，看見趴在床邊的楊進，沉睡的記憶宛如打開的水龍頭，瞬間洶湧噴出。

何玲玲渾身發抖，她還是不敢相信，自己養大的兒子怎麽會是個變态。她重新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

楊進察覺到何玲玲的動作，他立即直起身，睜着眼睛看向床上的人，不确定地輕聲喚道：“媽。”

就在他以為剛剛只是幻覺時，何玲玲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她什麽都沒說，起身下床。

“媽，你哪不舒服？”楊進問。

何玲玲依舊不應，彎腰穿鞋。

楊進蹲下身子，握住她的手，聲音幾近乞求：“媽，跟我說句話，好不好？”

何玲玲停下動作，她抽回手，掀起眼皮看他，平靜地說出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我要回去，在這待着死貴的。”

楊進連忙應道：“好。”

楊進跟醫生打了個照顧，然後叫了個車，帶何玲玲去新訂的酒店。何玲玲沒問，反正她也不想回原來的那家去丢人。

周昰洛貼心地訂了一間套房，方便楊進留下照顧。何玲玲進屋環視一圈，她不傻，這間要比原來的好上太多，不用問就知道價錢自然也貴得沒邊。

她站在原地，冷眼看向楊進，質問道：“是不是他訂的？”

“他”是誰，不言而喻。

這是何玲玲醒來第一次主動談及周昰洛，楊進怕再刺激到她，不敢貿然答複。他琢磨兩秒，但絲毫的猶豫紮進何玲玲的眼中都變成了默認。

她瞪着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怒道：“我不住這，你下去給我換一間。”

楊進不敢遲疑，連忙應下，他轉身下樓，硬着頭皮跟前臺商量着換一間便宜點的房間。新房間只有一張床，但好在還有一張小沙發，楊進可以勉強窩在上面。

何玲玲進了新房間，直接上床縮進被子裏，之後她沒再和楊進說過一句話，連晚上楊進訂好飯叫她起來也不應。

第二日一早，在楊進的軟磨硬泡下，才勉強喝了幾口粥。何玲玲依舊不願意跟楊進交談，楊進也不敢冒進，默默地守在他媽身邊。

大眼瞪小眼過了一上午，臨近中午，楊進的手機響了，他掏出一看，是周昰洛的號碼。

“誰的電話？”何玲玲這時回過頭，機警地看着他。

楊進迅速挂斷，然後從未接來電裏選中馮嘉揚的名字，将手機遞到何玲玲面前，他晃了晃，心虛道：“馮嘉揚，我室友的。”

見何玲玲相信了，他收回手機，又道：“我去給他回一個。”

楊進走到前臺時，周昰洛正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抽煙，他直奔過去，搶下夾在對方指尖的煙，掐滅扔進垃圾桶裏。

周昰洛愣住，看清眼前的人而後又是一陣驚愕：“你怎麽過來了，你快回去。”

見楊進不吱聲，他說明來意：“我打包了飯菜，就放在前臺了，你拿回去給何姨補補身子。”

楊進沒應，緩緩地貼近了他，然後伸出冰冷的指尖輕輕撫摸着他的眼睛，心疼道：“沒睡好？”

“我挺好的，”周昰洛被冰得哆嗦一下，下意識閉上眼睛，即使溫度是涼的，他也貪戀地享受着。但這一次他不敢再奢求過多，很快便睜開眼睛向後退去，刻意與楊進拉開距離，催促着，“不用擔心我，你快回去吧，何姨看不見你該着急了。”

楊進愣了一下，動了動嘴唇，卻什麽都沒說。短暫的見面結束，楊進拿着飯菜乘電梯回去。

周昰洛望着對方的背影，心裏說不出的不舍與苦澀。

他失神落魄地回家，剛進屋意外地收到了楊進的微信，只有簡單的一句話，告訴他飯菜很好吃。

周昰洛高興了一下午，臨近晚飯他又拐去那家飯店，訂了不重樣的送到酒店前臺。這一次他沒等楊進下來取，簡單地給對方發了條微信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往機場。

路上堵了會兒車，到機場時還是晚了半個小時。

譚翠已經等在接機處，周昰洛沖他媽揮着手，将人領上了車。昨天的一通電話，周昰洛言簡意赅，譚翠在電話那頭靜默許久，才點頭應下。

許久不見的母子間沒有噓寒問暖，只有無盡的沉默。周昰洛疲憊地揉着眼睛，打起精神認真開車。

電話裏說不清，周昰洛也在等譚翠開口。直到沿路碰上第一個紅燈時，周昰洛停穩車子，終于等來了譚翠的第一聲質問：“是認真的嗎？”

周昰洛怔住，點了點頭，語氣格外堅定：“是。”

譚翠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又問：“還能改過來嗎？”

周昰洛盯着前方正在倒數的紅色數字，從四十跳到二十，他才緩緩開口，卻只有一句道歉：“對不起。”

譚翠意外地很冷靜，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周昰洛莫名地心裏發慌，可何玲玲不願意見自己，除了譚翠他想不到別人。

慌亂之餘，周昰洛覺得自己活得挺失敗的，從小到大在學校裏惹過很多次事，他都沒有找過譚翠，如今二十六歲的人了，第一次體會叫家長是什麽感覺。

譚翠靠在椅子上，聲音格外的平靜：“這事不怪你，說來說去怪我。”

周昰洛沒想到他媽會這麽說，表情有些詫異。

譚翠忽視對方的表情，她側頭看向車窗外，繼續說：“要不是我逼着你去照顧楊進，也不會弄成現在這種局面。”

周昰洛想說跟那沒有關系，他對楊進的感情早在兩年前就已經有了火苗，但話還沒說出口又被譚翠搶了過去。

“以前你姥爺是看山的，每年夏天都住在山上，你姥又要早出晚歸上地或者給別人幹零活，那時候我差不多吃住都在玲玲家。”

周昰洛靜靜聽着，譚翠從來沒跟他提過以前的事，更不明白他媽的意思。

“去年再遇見玲玲，之所以決定讓你多照顧點楊進，一部分原因是覺得她挺可憐的，但最主要的其實是為了還恩，”譚翠解釋着之前的行為，“往小了說是她媽照顧我的恩情，往大了說是自從她嫁到老楊家，跟你姥做了多少年的鄰居，她就幫着照看了多少年的恩情。”

“所以當我知道小進也在首都時，就想着能幫就多幫幫，如果我知道會造成現在這樣的結果，我一定會讓你離楊進遠遠的。”

周昰洛沉默不語。

靜了許久後，譚翠才重新将話題轉回正題上，一臉嚴肅地說道：“我跟玲玲畢竟十多年沒有聯系了，就算曾經關系再好也會淡的，你叫我回來也不一定說得上話。”

譚翠掃了一眼駕駛位上的兒子，意味深長道：“洛洛，我能同意是因為我的婚姻就很失敗，所以我希望你能跟你喜歡的人在一起，但何玲玲她不一樣，她是喪偶，不是離異，她的記憶裏只會是夫妻和睦，幸福美滿，能不能接受你和楊進我不知道。”

周昰洛沒出聲，他靜靜地聽着。譚翠的意思他都懂，他叫他媽回來也不是盼着兩姐妹之間互勸兩句就能欣然同意，他只是想在譚翠身上找到一個突破口，能讓他下次再見到何玲玲時，可以靠上前心平氣和地說句話，哪怕只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