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修文)
翌日寅時剛過半,天還黑着,知書知畫便輕手輕腳進了蔣雲若的卧房。
一人端着銅盆,盆沿搭着棉巾。
一人托着紅漆盤,上置細鹽、漱口水并着胰子等金貴物什。
兩個人雖然規矩分毫不差,心裏卻都有點忐忑,往日二人并不用近前伺候,這些本是雪澗的活計。
知書将銅盆置于架子上,仔細着腳步聲上前,小心掀開幔帳,還沒來得及出聲,蔣雲若瞬間便睜開眼,吓了知書一跳。
她仿佛早就清醒了,黑白分明的狐貍眸子裏沒有任何困倦,只迷蒙水光顯得比白日裏柔和些。
“雪澗呢?”開口的沙軟嗓音洩露了蔣雲若将将清醒,她不動聲色收回簪子塞進方枕下。
雪澗熟悉她的習慣,進了屋會稍發出些聲響,待得她出聲才會過來掀幔帳。
得虧蔣雲若許久沒接任務,這要是剛完成任務的狀态,知書靠近的那一剎,大概就被抵着命脈摁床上了。
知畫趕忙也過來,扶主子起身,“回小娘子的話,雪澗姑娘半夜起了燒,拖着病體叮囑婢子們,今日讓咱們伺候小娘子去篤靜堂。”
“讓人去請郎中了嗎?”蔣雲若并不意外,淡淡問道。
梁慶伯養了府醫,但府醫不是給下人看病的,下人們若生病,需禀了管事,領對牌從角門出去,請坊裏的郎中上門。
知書伺候着她梳洗,“灑掃上的小厮方才就出去請了,大致兩盞茶功夫就能回,小娘子不必憂心。”
蔣雲若輕輕嗯了聲,她不憂心,昨日隐在暗處,透過窗戶見雪澗躲進自己房裏吞藥,她就知雪澗要走了。
“今日勞煩知書姐姐陪我去篤靜堂吧,我這裏還有十幾兩碎銀,你拿去給雪澗,伺候着她,聽郎中怎麽說,讓雪澗好好養病。”
知畫聽見銀錢數,眼神閃了閃,福身更恭敬了些,“是,婢子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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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慶伯府,即便是一等丫鬟,不算主子賞賜,每個月月例才一兩銀子。
雪澗發燒,三娘子能拿出十幾兩銀子,足見她待下人之心善。
她們已經回不去篤靜堂了,能跟個心善的主子,以後還是忠心些得好,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心裏都該有數。
兩個婢子不經意對視了一眼,手上動作輕柔又利落替蔣雲若收拾好,門外傳來了小厮的催促聲。
“走吧。”蔣雲若扶着知書的手,柔柔弱弱出門上轎子。
放下青綢轎簾之前,她看了眼下人房的方向。
她可不是心善,這點銀錢,但沖雪澗的不殺之恩。
不論雪澗的主子是不是雲氏,起碼雪澗沒趁她昏迷時下黑手,她也檢查過自己身上并沒中什麽慢·性·毒,值得好聚好散。
銀錢給多了太打眼,多少是個意思吧,啊……她可真是個體貼溫柔的主子!
蔣雲若懶洋洋靠在軟轎上,給自己這個暫時的窮逼摳門找借口。
至于那一千五百兩?幹啥不需要啓動資金呀,這些還未必夠呢。
實則雪澗看到知畫送來的十六兩銀子,頗有些哭笑不得,壹陸——一路順風。
三年主仆情分,她與蔣雲若善意,蔣雲若還她一線生機,即便小娘子失了記憶,到底還是那個幹脆灑脫又叫人愛恨交加的金狐貍。
由于夜裏暗暗出門與狼女碰頭,蔣雲若其實有些睡眠不足,在翠幄青綢軟轎內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直到落地的微震傳來,她才揉揉臉清醒過來。
踏出軟轎時,因瞌睡而起的迷蒙水光在那雙狐貍眼兒裏有增無減,在篤靜堂的婢子們看來,這位庶二房的三娘子大概是膽怯太過,眸中不自覺就閃過些輕蔑。
好在府裏規矩嚴,沒發生什麽以下犯上的橋段,知書也是篤靜堂出來的,順順當當扶着蔣雲若進了屋。
只一進屋,蔣雲若就在心裏道了聲卧槽,差點沒被濃郁的胭脂香熏個跟頭。
一屋子的娘子軍,自端坐在堂前貴妃榻上的蔣老夫人起,往下兩排壽字紋描金椅上,滿滿當當坐了人。
剎那間,蔣雲若仿佛夢回紅樓,又似進了楚漢夜宴,再仔細品品,這要是冬裏,她披個貂,還有點威虎山拜碼頭的意思。
實是在場這些女子們,眼中大多都不是善意,總之陰氣有點重,很值得她暈上一暈。
但蔣老夫人沒給她這個機會,“三娘來了,知道你忘了前塵,日後出門若是連自家人都認不得,只怕要鬧笑話。正好今日要教你規矩,就辛苦家裏人幫你一幫,也讓你認認人。”
蔣雲若垂首乖巧站着,像是吓得不知道該如何行禮,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模樣。
實則是心想,意思是我給你磕頭,還要道一聲寶貝兒辛苦你受着我的大禮?
她怎麽那麽賤呢。
“喬嬷嬷。”蔣老夫人淡淡看着蔣雲若這沒出息的樣子,眸底閃過一絲不喜。
喬嬷嬷恭敬應聲,手裏端着根戒尺,嚴肅站了出來。
“三娘子請上前,一應見人的規矩老奴都會先做一遍,同時仔細與三娘子解釋清楚,若是三娘子兩次後仍做不好,老奴怕是要冒犯了。”
蔣雲若想了想,也沒拒絕,早晚有這麽一遭,也就跪個老太太而已。
她松開知書的手,怯生生上前。
蔣老夫人這下馬威其實沒啥必要,傭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大致幾句話就能清楚對方的身份。
更別說如今都還按規矩坐着,閉着眼光數座椅,蔣雲若都知道坐的是誰。
老夫人身旁左側首位是府裏的大夫人,她正對面臉色淡淡頗為驕矜的,是大郎蔣鴻繁的娘子大喬氏。
大夫人往下則是府裏的姨娘們,大喬氏身邊是如今屋裏唯一對她眼含歉意,有溫柔善意的蔣鴻朗媳婦小喬氏。
據雪澗所說,大小喬二人并無親戚關系,只是趕巧了嫡出的親兄弟倆說的親家都姓喬。
小喬氏的善意,大概是因為她男人打斷了蔣雲若親弟弟的腿?
蔣雲若垂下眸子無動于衷,光善意就夠的話,還要官差幹什麽。
不過替弟弟出頭的事兒得等她捋順了生存環境,蔣雲若不心急。
小喬氏旁側似笑非笑等着看蔣雲若笑話的,是她的老冤家二娘子蔣雲晴。
二娘子後面是得意揚着下巴的四娘子蔣雲姣,也不知道她在得意什麽。
蔣雲若很為四娘子的智商捉急,她又不用跟蔣雲姣行禮。
四娘子再往後則是蔣雲若大伯的庶女們。
啧啧,蔣雲若心想,她這大伯再是迂腐守禮,也不耽誤花花腸子,腎還挺不錯。
喬嬷嬷緩緩走至老夫人身前,輕言細語說這話,恭敬跪在了蔣老夫人腳前三尺的位置——
“三娘子請記住,身為勳爵家的女郎,一言一行皆要穩,不動時如山,行走時若羽,卻又忌諱搖曳過甚。”
“走至貴人身前,步子不可太大太急,恐失了風度,又不可過小過慢,徒顯拘謹怯懦。”
“待得跪禮時,要跪得不疾不徐,直且端正,以頭和肩為重點,頭過低肩聳立則失了伯府娘子的體面,頭太高肩下垂則有不敬之嫌。”
“雙手拇指收在內側,左手指腹貼右手指背,胳膊平端放在胸前,下颚收緊,眉目微垂,直視貴人腳尖的位置。”
“随後額心貼于手背上,敬稱‘給祖母請安,祖母萬福’。”
随即她站起身,站在一側袖手,“請三娘子行禮。”
蔣雲若分毫不差地做了,這身子的柔軟性比蔣雲若上輩子還好,她學東西賊快,可能也有身體記憶。
這要是還挨戒尺……那肯定是喬嬷嬷蓄意打擊。
好在守着這麽些人,喬嬷嬷也沒這個膽子,她繼續展示與長輩日常的福禮規矩,跟大夫人見禮的規矩,跟嫂嫂們見禮的規矩。
蔣雲若這行雲流水的學習速度叫蔣老夫人面色稍微好看了些。
到底是有蔣家的血脈在,沒随了她那散漫不讨喜的母親,禮儀規矩上雖然瞧着有點小家子氣,可也不算丢梁慶伯府的名聲。
待得喬嬷嬷到了二娘子蔣雲晴面前,蔣雲若微微咬了下舌尖。
她耗費了這些許時候,雪澗若想出府,這會兒報信的也該來了吧?
她可不打算給撕逼小姐妹們臉。
果不其然,沒等喬嬷嬷說完與平輩見禮的規矩,門外進來個婢子,臉色有些猶疑地看了眼蔣雲若,跪在地上禀報——
“老夫人,剛才西院裏來人傳話,說三娘子的貼身婢子雪澗似是得了傷寒,郎中建議挪出去,到莊子上再行治療,否則恐會傳染府裏的主子們。”
婢子剛說完,蔣雲晴面色一僵,在蔣雲若頗為期待的注視下,迅速起身用帕子捂着唇,幾乎是蹦到蔣老夫人身邊去。
蔣雲若又去看四娘子蔣雲姣,四娘子趕緊捂着唇跑姐姐身邊,“我不用你給我行禮了,你快出去!”
她話音一落,大夫人不自覺蹙了下眉心。
“不動如山,動則若羽?”蔣雲若迷茫眨着眼疑惑看着喬嬷嬷,又轉頭看二娘子姐妹,想了想,她也用帕子堵嘴以示淑女。
“姐姐要跟妹妹行禮,而羽毛是跳着……或是跑着的?”
她喃喃着去看蔣老夫人,“祖母,三娘有點暈。”大概是學廢了。
衆人:“……”
作者有話說:
讓雪澗就這麽離開是不可能的,女鵝倒也沒這麽善良。
狐貍的狡猾從不在硬剛,所以本文明面上女鵝身份沒曝光之前,她總是被欺負的那個,別人也占不了便宜就是了。
要是不吃這款,覺得這樣也算憋屈的寶子們,及時止損,後面女鵝還會主動着,算計着,鼓勵着別人來欺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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