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鹹魚的第八天

羊舸捧着城外找來的刺泡兒,有些忐忑得等在國公府外院花園的黃桷樹下,心裏默念着待會兒見到幾位同窗的說辭。他家裏窮困,可也不能一毛不拔,帶着弟妹去山裏采了些刺泡兒,估摸着她們城裏姑娘會喜歡。

“如今天氣冷,刺泡兒少,要是姐姐們喜歡,以後我再送……”

羊舸心裏默念的詞還沒複習完,突然聽到喧嘩聲隔着層層樹影傳來。

他循聲而去,看見幾位衣着華麗的郎君娘子在,就不敢上前了,只默默站在路邊,不敢打擾。

什麽情況呢?

原來,春生聽說外學堂考第二名的要送賀禮,想來看個稀奇,拉着遲生一起。剛走到花園裏,卻聽有人嘲諷父親。

“上門贅婿,沒卵/蛋的東西!”

“就是,就是,那姓溫的假托外甥,說不得就是外室子呢,倒不辜負一個外字。”

“野種!呸!”

幾個奴仆簇擁着李休一,争相說着話哄他開心。

李休一坐在石凳上,還有人捧着點心茶水。來國公府讀書,只能帶兩個下仆,他倒是弄出了衆星拱月的架勢。

若只是奴仆出言不遜,李休一還能用“管教不嚴”狡辯過去,可他也開口了,“那等出生也配與我同處一室,想想就惡心。”

新雨等大丫鬟聽得義憤填膺,開口就要叱罵,春生卻搶先一步繞過花樹走了出去。

話都不必說,兩個奉承的下人見到滿面寒光的主人家,吓得撲通一聲估下地上,不住磕頭,求饒的話都講不出一句。

李休一也蹭得一下站了起來,想解釋什麽,蠕動了幾下嘴唇,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新雨,請史姑姑來。”

“大姑娘饒命!大姑娘饒命!是小的嘴賤,不關我們公子的事,我們公子說的不是……”

“堵嘴!”春生才不想聽這些,暴喝一聲。

新雨上前,沒趁手的工具,随手扯了兩把樹葉塞進他嘴裏,那下仆也不敢反抗。李休一只是臉色難看的站在一邊,不道歉也不解釋。

沒一會兒,史姑姑過來,問明了前因後果,叫人領着李休一主仆三人走了。

“欺人太甚!李休一這個小人,在咱家讀書,還敢說咱家人的壞話,我就不該容他,當場打劈了,誰能說我的不是!”回了院子,春生氣得直拍桌子。

“是啊是啊,不是好人。”

“不行,剛才史姑姑問的時候,我沒點明李休一不僅出言不遜,還早就心懷惡意,不然不會讓下人這麽說。看他高興的樣子,肯定以前沒少說。我得再去和姑姑說清楚。”

“史姑姑肯定能看出來的。”

“你說這是什麽人啊?以前我怎麽沒看出來?太可惡的!以前李休一就不愛上武課,我早該看出來的,沒血性的東西沒熱乎氣兒,他的心都是冷的,覺不出咱家對他的好嗎?”

“噗嗤——”遲生忍不住發出悶笑,不喜歡習武的都不是好人,這個結論對春生而舊獨言可謂非常正确了。

春生更生氣了,“你傻了吧,被人罵了還笑!”

春生不耐煩的揮手讓站滿屋子的人退下,坐在妹妹身邊,嘆息:“你說他們說的會不會是真的,表兄其實不是表兄,而是我們的親兄長。”

遇上這種陰私事,還事關長輩,真的不好說。

春生已經一條一條列舉起了證據:“父親對表兄很好,單獨給他授課呢。上次母親出門,好像就是在表兄來了沒多久,聽說他們那時候吵架了。母親走了這麽久,都沒有傳信給我們……”

“姐姐,別擔心,肯定不是這樣。我們不清楚,祖母肯定是清楚的,她怎麽會委屈自己的親生女兒,世上有人會委屈自己的親骨肉嗎?”

這句話太正确了,春生無法反駁。靜坐了一會兒,春生才道:“你別叫我姐姐,每回你這麽叫都沒啥好事。”

遲生氣得攘她一把,春生抓着她的手,靠在她的肩上。

遲生感覺呼吸的熱氣在脖子、耳朵上蔓延,聽着春生嘆息般的喃呢:“可是父親母親不和睦是真的,他們和別家父母不一樣。”

李休一最終被趕回自家,兩個下仆也被打了一頓板子。他們的确不對,遇上前朝脾氣壞的貴人,或者還是寨主、洞主們當家的年代,直接打死也無怨言。可如今是新朝了,沒有這樣動辄傷人性命的事情。這件事都不夠資格報到國公大人那裏,大人身邊的劉女官就直接處置了。

這件事并未掀起多少波瀾,白大人也沒有因為流言牽涉到自己,而來給兩個女兒講一講事情真相,安撫她們惶恐的心。

倒是阿溫很忐忑,躊躇了兩天,最終鼓足勇氣來找了遲生姐妹。

“我姓溫,五嶺溫家那個溫。我娘病死了,舅舅才把我接過來,不然我也是要死的……”

“表兄,我們從來沒信過哪些謠言。”遲生把表兄拉到椅子上坐下,幫他松開握得緊緊的拳頭。“真的,我們知道,傳謠言的人只是嫉妒,嫉妒你被父親偏愛,嫉妒你有了好日子。你看,春生那麽莽撞的脾氣,都沒找過你麻煩,就知道真相了。”

春生在旁邊翻白眼,對自己成為真相标杆表示無語。

阿溫這才放松下來,“你們相信就好,你們相信就好,要是讓舅舅背了惡名,我就回去,不,我就去外頭找個記賬的活兒,我聽說現在好多商行都缺掌櫃,我年紀雖小,也幹得了這活兒,我算數一向很好的……”

“表兄!”遲生拍拍他的胳膊,“安心住下!管那些小人!”

“春生妹妹、遲生妹妹,你們信我就好。我爹是個寵妾滅妻的,要不是舅舅找到我,我也是活不下來的。”

“表兄不要說了,我們都信你、信父親。”遲生阻止阿溫自揭瘡疤,“我們是血脈相連的表兄妹,本來就是一家人。現在你脫離苦海了,只管好好住着,學本事,以後想幹什麽幹什麽,再不用管生父那邊。”

這話說得不合禮法,卻很得三人的心。阿溫心想,等以後他學成考個功名,就跟着舅舅,奉養舅舅。

春生想的卻是,什麽時候學成?是不是長大了就能阻止母親一出門就是一年,能看懂父親沉默的意思,懂得祖母在忙什麽。

遲生默默拍着春生的背安慰她,轉頭讓桂英去打聽一下五嶺溫家,能稱名冠姓的,在當地絕對是望族。不過這種事情,總是要等很久才有确切消息的。

出了這等糟心事,遲生也不想在府裏待着了,剛好她研究了很久的固色劑有了進展,拉着春生去染房,順便散心。

染房的大管事早就等在門口,見遲生春生二人騎彩驢過來,忙不疊上前迎接,“二位姑娘怎也不做個馬車,這驢子脾氣大,摔着可怎生是好。”

春生笑着跳下來,“我還嫌驢不氣派,想騎馬來着。”

“哪裏能騎馬,大姑娘少說過了十歲才能上馬,不然老身也是放心不下的。”染房大管事以前是祖母身邊的侍女,說話也親近。

遲生沒春生那麽跳脫,從善如流被大管事扶下彩驢。栀子也湊趣道:“方姑姑放心,栀子跟着呢。”

方管事白她一眼,啐道:“指得上你~”

“二姑娘,上回說的夾缬法子實在好用,我們又新出了兩個花色,還是紅藍雙色的,我領您去瞧一瞧。”

“好啊,有夾板省力多了。”

方管事笑道:“誰說不是,以前的蠟染雖好,可要人手把手的畫,染房最好的兩個娘子,天天畫得擡不起手來。”

“嗯,可惜夾板再精美,也不如人親手畫的靈動。”

“二姑娘放心,給府裏用的,都是手藝最好的娘子親手畫的。”

遲生也笑,“我倒不是這個意思。”

“什麽意思,老身只知用了夾板,省下往年三分之一的蠟來,今年蠟的價錢猛漲,險些連上貢的絹布都染不出。”

“今年蠟的價格漲得很多嗎?”遲生問道。

“是啊,去年冬天刮了許久的邪風,蠟園又鬧蟲災,許多空包來不及補,今年白蠟便有些供不上。不過二姑娘放心,咱們往年還有存貨,今年又有您的夾缬法子,染房今年的收益還有更上一層樓呢。”

“這是自然,遲生每天在屋裏擺弄瓶瓶罐罐,把我都攆去旁邊院子裏歇息了,你們再沒有長進,我就不許她弄了。”春生揪了路旁的樹葉把玩。

“大姑娘說的是,不敢辜負二姑娘的苦心。”方管事賠笑,“二姑娘今日來是散散心,還是……”

“方姑姑不地道,咱們水都沒喝一口,您就指使上了。”春生玩笑。

遲生也笑,“阿姐替我做了壞人,方姑姑若沒有好茶點,今日可要不走我的方子。”

“二位姑娘來得巧,大師傅做了好茶果,若是姑娘吃得不滿意,我把栀子這丫頭打劈了,拿她當點心。”方姑姑拉過栀子,笑眯眯把她推到中間。

栀子立刻叫起了撞天冤,一時之間笑鬧聲不絕于耳。

打打鬧鬧才顯得親熱呢,方管事喜不自勝,連忙讓人拿染得最好的布料過來。

絹布上是傳統的花鳥圖案,大多是紅、藍兩色的,染房有自己的染料地,種得最多的就是紅花、茜草、馬藍、蓼藍。精品也有,擺在最上方的是精致的花開牡丹,紅、藍、黑、黃、紫五色俱全,又有漸變色層,應該是夾缬之後用手工補過一次蠟畫的。

“姑姑們的手藝都很好,尤其是這花開牡丹的紋樣,莊重大氣又不庸俗,是哪位姑姑的手筆?”遲生看過所有的樣品,指着最好第一卷 問道。

“二姑娘好眼力,這是蠟畫坊的周蝶兒,才進染房三年,有天賦又肯吃苦,老身很是看重呢。”方管事招手,等候在一旁預備講解的隊伍中走出一人來行禮。

“看這花色,姑姑不僅畫工了得、雕工了得,更難得的是花樣子精巧,可是讀過書,學過畫的?”遲生笑問,牡丹這東西,弄不好就大俗,沒想到今天随便一看,倒發現了一個審美情趣高超的人才。

“二姑娘謬贊。”回話的周蝶兒有些緊張,二姑娘在針織女紅上的天賦早就在他們織坊、染坊中傳開了。遇到這樣的貴人,即便自诩能幹人,周蝶兒還是手心冒汗,話在嘴裏滾三圈,才敢出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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