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馴服獵犬

帝後已經換了寝衣躺下, 垂拱殿大總管卻悄聲來報:“陛下,有緊急軍報送至。”

皇帝翻身坐起,揉了揉眉心, 今年8月湖廣水患,救災事宜爆出許多問題,當時為了穩定朝局懸而未決, 這幾日正集中處置, 如今又有軍報送至。非緊急、非重大, 大總管不會在皇帝就寝之後回禀。

皇後翻身坐起,輕揉皇帝肩膀, 鼓勵道:“陛下承天下萬民之重, 着實辛苦, 妾讓小廚房給陛下炖着雞湯, 喝一碗暖暖身子。”

皇帝笑道:“朕還記得, 當年朕赈災回來,正趕上你生老二坐月子。岳母總愛炖雞湯, 你喝不下, 就塞給朕。”

“陛下厭煩這味道了?”皇後笑問。

“念念不忘。”皇帝想起那醇厚的雞湯,就是單純的老母雞炖湯,加一點鹽, 已經鮮美無比。不是禦膳房加無數珍稀藥材可比拟的, 另有一種溫暖味道。

皇後笑得更開心了,親手服侍皇帝更衣,等穿戴好, 雞湯也來了, 看着皇帝喝完雞湯, 舒心滿意的離開。

“風大, 回去歇着。”皇帝臨走時回頭,發現皇後站在門邊送他,趕緊招呼左右宮人送皇後回去。皇後就退回去,站在窗邊送他。

皇帝無奈搖頭,轉過身坐上肩輿,目光落在沉沉黑夜裏,心中溫情褪去,腦子裏已經思考起北方防線問題。

目送肩輿走遠,皇後的心腹女官上前勸慰:“夜深了,歇着吧,不要辜負陛下一片心意。”

“翠娘,別催我,許久不曾看到這樣的星空啦。”皇後攏了攏衣裳,今夜風雖大,夜空卻澄澈極了,許多星子在夜空中閃耀。

“那就一刻鐘,多了,陛下知道也是要心疼的。”女官笑道。

看皇後就這樣專心致志的看着星空,女官随意說着閑話:“您就是心善,賢妃、德妃自己管束宮人不力,還要您來收拾爛攤子。”

“不是心善,是賞罰分明。不是她們做的,就不該由她們承擔責任。”

女官又笑:“到底是老太爺一手教導的,您這心性如男兒一般,講究君子之風。遙想前朝,後妃争寵、宮人行事無度,哪裏有如今的清明時局。”

“是先帝和陛下以身作則。”皇後輕聲道:“母後早早去了,先帝尚在鄉野,當了很久的鳏夫。其實當時先帝也小有身家,可以娶妻納妾的。後來,先帝草創基業,才與錢氏聯姻,宮中未有異生之子,時人稱頌帝後情深。我卻覺得不是這樣。”

“先帝大約并不把男女之情放在心上,可是先帝最難能可貴的地方也就在這裏,雖無時人稱頌的深情,可卻也做到了尊重。天下男人無不對後院妻妾尋常視之,只有先帝體諒女子。先太後雖有一二不妥,也願包容。不會用納妃之類手段,給先太後難堪。”

“當時太子選妃,再也不敢妄想我能入宮侍奉太子。太子妃該是太原王氏、弘農羊氏這些高門望族才是,可偏偏先帝擇了我家。桀燕劉氏、後唐李氏、後晉石氏,父親都在其手底下做官,換主頻繁,官位越來越高,到了先帝,已經是第四任主公了。先帝卻信重有加,委以重任,與皇家聯姻,保全了父親,保全了馮家。”

“待到陛下登基,對我馮家更是恩重。馮家身為外戚,卻不遭忌憚。朝廷為先帝修起居注,有人妄圖把父親打入貳臣之列,是陛下力排衆議,仍舊把國事交托在父親手上。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父兄在朝中不計身名、鞠躬盡瘁,我在後宮,也當做個賢後,方能回報先帝、陛下于萬一。”

女官靜靜聽着,她是馮家家仆,入宮後才脫籍做了女官,對這些舊事知道的很清楚。

“可是,你不只是皇後,還是三位殿下的母親。”女官提醒,“先帝只有一妻,不立妃妾,陛下二品妃都有三位,還有那些低階禦侍呢。”

皇後輕笑道:“翠娘,不要吹毛求疵,往前數數,又有哪位君王的後宮如此清淨。先帝和陛下待女子很好,他們把女子當人,才有安國公、虞将軍、黃郎中這些女官矗立朝堂。漢武威加四海,卻言吾不可一日無婦;唐太宗名流青史,卻納弟媳為妃;唐玄宗有開元盛世,卻有宮妃三萬,以風筝斷線選取侍寝之人。歷數前朝,在後宮上,如先帝、陛下般仁厚的君主,大約只有光武一人了。”

“我書讀得不多,什麽漢武、光武,也分不清,只知道女子不能一顆心撲在男人身上,否則,會吃虧的。”

皇後渾不在意,“那就吃虧吧。我是經過亂世,見過流離之人,如今覺得日子已經夠好了。若是後人覺得還不好,那定是他們本身已經過的比我好,才有心力求個‘更’字。”

“還說自己不是心善,這顆心都軟成水了。”女官摸摸皇後的手,發覺有些涼了,“夜深了,歇息吧。”

“翠娘,我時常以長孫皇後自省,想自己也做個青史留名的賢後。可是,在這沉沉黑夜裏,我也不禁會問自己,我是否成了書卷上幾行字,廟宇裏一幅畫。”不像是個母親,不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娘娘,不要胡思亂想,睡吧。”女官再次勸慰。

皇後沒有再說話,只在心裏想,心裏想的,都是不能說的。望着今夜燦爛心空,搓着冰涼的手,皇後嘆息一聲:“睡吧。”

同一片星空下,同一堵宮牆裏。

甘祠殿,三裏,遲生也推開窗,望着沉沉夜色。

“怎麽還不睡?”春生拆了發髻,一頭長發散落,拿起小桌上的畫紙,上面畫的是雲南特有的金線蓮。

遲生接過那張畫紙,“鐘老仙翁為這變種的金線蓮命名為滇金線蓮,今日拿出那些畫兒,我突然想起了鐘勉。”

“上次他來信,說鐘老仙翁的醫書取名為《本草經》,待他這次的信送到,應該帶着樣書一起。你還答應幫他印書呢,舊獨剛好匠人都帶來了,印一些在京城散發出去,也是積德救人。”

“是啊,老仙翁夙願得償,在家頤養天年,鐘勉也該進京了。到時候,我也有個能說話的人。”遲生勾起嘴角,離家千裏,思鄉之情總是抑制不住。這時候,更想念我的朋友。

春生也坐到窗邊,“這宮裏,的确沒有能說話的人。”

春生一貫大大咧咧,萬事不盈于心,可是在這宮裏,又怎麽能獨善其身。進宮才多久,下馬威一個接着一個,皇帝說要他們把宮裏當成家,祖母說在京城不必向任何人低頭,可是她們依舊過的不暢快。

皇後是極溫柔和藹的,賢妃事後送了很多禮物賠罪,為她微小的錯誤,德妃經此一事自請禁足,慧妃只見過一面,卻通過五皇子表示了大大的善意。

可沒有一個人設身處地的關心春生、遲生,她們兩姐妹在這深夜推窗說話,事先需要遣走了林娘子。

太子素有仁善之名,芷陽公主高貴、二皇子溫厚、三皇子質樸、四皇子平和、五皇子天真可愛,一眼望過去,全都是好人。

唯一一個不好的柴世威被趕出皇宮,遞補的柴世榮是他隔房堂弟,對春生、遲生很尊重,再不敢使手段。

在三裏服侍的宮人頭埋得更低,态度更加恭敬,可春生、遲生感受不到溫暖,還不如在雲南,桂英、栀子她們頂嘴來的有生機。

遲生把玩着那張畫紙,嘆道:“阿姐,我感覺脖子上套了一個圈,有人想收緊這個圈。”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皇宮再華美,也只是個狗籠,我們不要做被馴服的獵犬。”

“不要做被馴服的獵犬。”遲生重複這句話。

春生攬着她的頭,靠在自己胸口,“真的很晚了,睡吧。”

“嗯。”悶聲在喉嚨裏嘟囔,遲生重重靠在姐姐懷裏。

作者有話說:

有點兒短小,有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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