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護短

孔忠林看到蘇灼之,神情扭曲了一下,壓下怒火,若無其事笑道:“你家下人不懂規矩,冒犯到我了,我是不怎麽在意,畢竟你出身如此,有疏忽很正常。但日後他在外面給你丢臉,就不太好了吧?你不介意的話,我倒是可以讓人替你管教管教。”

聽起來彬彬有禮,多為他考慮的樣子,但蘇灼之又不傻,聽得出他的言下之意,鄙薄商人出身就是低賤,沒規矩,下人也不行。

蘇灼之扯嘴角,哂笑:“是嗎?陽羽他們都沒說過我的侍衛有什麽不對,只有你發現了,看來你的涵養比他們都高啊。”

孔忠林噎住,咬牙說:“他們只是不忍道出,我這也是為了你好。”

“原來如此,那你今日提議仆從投壺也是為了我?我贏得挺開心的,多謝呀。”蘇灼之翹唇,露出嘴角一個可愛的小酒窩,然後又一頓,欲言又止,故作擔憂,“只是,那些戰利品裏……就數你的最不值錢了,你是不是有什麽難處啊?跟我說說,雖然我不借錢給你,但我能聆聽呀。”

孔忠林氣得說不出話:“你……你!”

蘇灼之微笑:“別動我的人,知道嗎?畢竟我是個商戶子,不像你那麽好顏面。你不敢做的事,我敢。”

孔忠林呼吸粗重,氣得像是要厥過去了,甩袖就走。

蘇灼之這才偷偷朝謝玦招手,讓他過來。謝玦不明所以,卻也還是照做了。

然後,蘇灼之往後一倒,半眯着眼,跟沒骨頭似的,懶懶地半靠在謝玦身上,細軟發絲不經意間蹭過他的頸側,帶着幾分香甜的酒氣。謝玦垂着的手猛地攥緊,抵在少年腰側,不知是想推開,還是別的什麽。

蘇灼之酒意未散,人還是軟的,沒什麽力氣,剛才為了顯得有氣勢,努力挺直背,現在——

好累哦,只想躺平。

謝玦見此,眼底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就這樣,還想護別人。

玩夠了,一衆少年便散了,各自回府。

蘇灼之坐在馬車上,歪頭靠着廂壁,搖搖晃晃,有些困倦。謝玦就坐在他對面,精神依然好,不受絲毫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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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灼之擡眼瞥去,想到了什麽,懶洋洋質問:“謝玦,剛才我不過去,你就要聽他吩咐做事了吧?”

謝玦沉默。他總不能說,他其實是想挖了對方的眼睛。

蘇灼之沒好氣說:“你是我的侍衛,只需聽我的命令,不用理別人。硬氣嚣張一點,別這麽好欺負,丢我的臉,明白嗎?”

這話實在新鮮,從未有人這麽跟謝玦說過。只有說他暴虐殘忍,恐怖駭人。

剛才蘇灼之擋在他面前也是,那麽弱小,還妄圖護着他,挺蠢的。

不過,他似乎也不反感。

謝玦安靜地聽着蘇灼之說話,聽他一貫行“我就喜歡你看我不爽,又幹不掉我的樣子”的張揚做派。

說到一半,馬車猛地停下,因一小孩貪玩沖到路面,差點撞上。

蘇灼之沒坐穩,控制不住向前跌去,一不小心撲進了謝玦懷裏,撞上堅硬結實的胸膛,痛得眼淚都冒了出來。

身嬌肉貴的小少爺哪裏都是軟的,還有淺淡朦胧的熏香,掠過鼻尖。

謝玦被迫抱了個滿懷,不由得晃神,随後感覺到衣襟的一點濕意,手指抵住懷中人的下巴,輕輕一擡,看到一雙濕潤泛紅的眼睛,驚訝道:“這就哭了?”

“我沒哭!”蘇灼之瞪他一眼,低斥:“還不是你的錯,快扶我起來。”

不用他說,謝玦也會這麽做,他不喜與人貼這般近。

謝玦兩手掐住他的腰,輕輕松松将人拎了起來,放回到對面軟塌上。

蘇灼之擡手揉酸疼的鼻子,輕輕地吸了口氣,眼尾又湧出一滴淚珠。

太疼了。

謝玦看着,心想這小少爺是豆腐做的嗎,嬌氣得連一點磕碰都受不得。只這麽撞一下,鼻頭就紅得不行。

“你那是什麽表情?”蘇灼之不滿,踢了他一腳。

對謝玦來說,這力道跟小貓輕撓一般,不痛不癢。

他垂眉斂目,擺出順從的模樣。

蘇灼之也懶得理他了,在馬車行駛的搖晃中,慢慢睡着過去。他并不知道,對面人的視線不再掩飾,漆黑幽深,含着露骨的探究,像是要穿透一切,弄清楚他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回到家時,恰巧是晚膳時候。

少年人最是不經餓,中午又有讨厭的人在,影響胃口。蘇灼之現在餓得前胸貼後背,感覺自己能吃下一頭牛。

跟往常一樣,不等小厮擺好轎凳,他就先跳下馬車。只是這次沒站穩,趔趄了一下,慶平慌忙伸手去扶,但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比他更快,托住蘇灼之的小臂,穩穩扶住。

蘇灼之松了口氣,拍拍胸口,“吓我一跳。”

慶平憂愁道:“我也吓壞了,少爺您下次還是踩馬凳下車吧。”

“就這回罷了,我哪次不是潇灑利落的。”蘇灼之不高興,繼而想到什麽,扯慶平的袖子,“你快幫我聞聞,有沒有酒味。”

慶平湊過去聞,離少爺的臉僅一寸的距離,動動鼻子,“好像沒有。”

“那就好。”蘇灼之放心了,大步跨過門檻進府。慶平跟在後面絮絮叨叨,“少爺,您可不能飲酒啊,被老爺夫人發現了,我就完蛋了。”

蘇灼之被說得煩了,一拍他的腦袋,“閉嘴,真啰嗦,下次不帶你出去了,還不如謝玦讨喜。”

慶平大受打擊,心想少爺您之前可不是這麽說的,您不是要趕人走嗎?可不能這般喜新厭舊!

他心裏多了幾分危機感,回頭偷瞄,結果剛好發現新侍衛在盯着自己,那眼神,駭得他一哆嗦,慌忙轉頭。新侍衛是嫌他太礙眼,想搶他貼身小厮的寶座嗎?

蘇灼之快步走去飯廳。他剛一回府,就已經有婢女通報小少爺回來了,可以準備擺膳了。

蘇夫人跟老夫人先到,蘇家長子蘇懷琅和蘇老爺商議完運輸軍糧的事宜,也一起過來,剛坐下沒一會,蘇灼之後腳進門。

蘇老爺肅臉斥責:“每次都是你最慢,沒點規矩。”

蘇灼之不爽地咕哝一聲,叭叭叭地把今天發生的事說了,跟受了委屈跑回家找父母告狀的小孩一個樣。

“爹,你還說我,我今天在外面可慘了,有人欺負我……”

話才說了個開頭,老夫人就先着急心疼上了,“誰欺負我乖孫了,灼灼快過來,讓祖母看看,有沒有受傷?”

蘇灼之告完狀,蘇老爺蹙眉說:“孔忠林,我記得他爹是太常寺少卿吧?嫡姐聖寵正盛,這樣的人,不宜沖動反擊。”

老夫人一聽,立即板起了臉,斥道:“你要灼灼任人欺負,被罵也不還口?你怎麽當爹的,這般委屈兒子!”

蘇老爺無奈,孝順溫聲解釋:“娘您別動怒,我沒說灼灼做錯了。被欺負不反擊只會讓人覺得懦弱可欺,繼而得寸進尺,變本加厲。我們商人的地位今非昔比,聖上給了皇商許多特權,雖不能濫用,但也不必仰人鼻息過日子了。”

“那你剛才怎麽說話的?”老夫人依舊不滿意。

蘇老爺張嘴正要解釋,可老夫人又繼續說了,“你身為一家之主,理當護好妻兒,為他們遮風擋雨。太常寺少卿又如何,能教出這般目光短淺品行不佳的嫡子,注定走不長遠。”

蘇老爺笑了笑,“母親說得對,我也是這樣想的。”

蘇夫人也替小兒子生氣,握住他的手拍了拍,“灼灼不怕,他要再敢欺負你,下回我在賞花會上,倒要問問太常寺少卿夫人,他們這算是什麽意思。”

蘇夫人身着華服,蛾眉螓首,五官秀美,端莊大方。她是忠勇伯家的庶女,嫁給蘇老爺毫無疑問是下嫁,若不是蘇老爺年紀輕輕成了皇商,身家豐厚,伯府怎麽也不可能同意這門親事。

“爹,太常寺不是要一批祭祀之物嗎?我們不妨找個合理的借口,拖延一段時間。”蘇家長子蘇懷琅容貌出色,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不像精于算計的商人,而俨然一端方君子。他剛接手家中産業時,不少人都被他這張臉給欺騙了,後來才知是個不好惹的笑面虎。

“這樣會不會耽誤祭祀,怪罪到我們身上?”蘇灼之蠢蠢欲動,又有些擔心。

“不會,東西會掐着最後的時間送到,讓孔少卿手忙腳亂些罷了,若是出了什麽差錯,那也是他的問題,與我們無關。”蘇懷琅溫柔道。

“那就好,就這麽幹!”蘇灼之愉快點頭。

蘇家人最是護短,官宦子弟又如何,不論是誰,都不能讓他們灼灼受委屈。

一家人其樂融融吃飯,祖母給蘇灼之舀了一大勺奶白鮮美的鲫魚湯,讓他多吃些都瘦了,娘親夾蝦仁給他,哥哥夾燒雞腿給他。蘇灼之碗裏的菜就沒有少過,根本不用自己夾。

蘇老爺蹙眉,“你們太慣着他了,他又不是沒手。”

“那是祖母,娘還有哥哥疼我。”蘇灼之輕快說着,也很孝順地給他們夾菜,而且都是他們愛吃的。

祖母笑得眯起了眼,心情極好,“灼灼孝順。”

蘇灼之甜滋滋地笑。他能那麽得寵自然是有原因的,長得好看,性格活潑讨喜,在親近的人面前愛撒嬌,有心哄人時,小嘴跟抹了蜜似的,能把人哄得暈頭轉向,什麽都依了他。

蘇老爺看着,想當然地以為小兒子也要給自己夾菜,都做好準備接的了,結果蘇灼之埋頭繼續吃了起來。

蘇老爺:“……???”

他不悅道:“灼之,給我夾菜。”

老夫人因為蘇老爺前頭教育她乖孫,正看他不順眼,不客氣嗆道:“多大個人了,還要人夾菜?又不是沒手。”

蘇老爺哽住:“。”

他到底是不是母親的親生兒子?

對面,蘇灼之看着親爹挨罵,幸災樂禍笑。在蘇老爺忍不住想拿筷子敲他時,他又先一步夾了糟瓜茄放到爹碗裏,賣乖說:“爹,你最愛吃的茄子。”

這讓蘇老爺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冷哼:“臭小子。”

蘇灼之狡黠一笑,身旁的蘇懷琅摸了摸弟弟的頭,溫聲說:“快吃,等會菜都涼了。”

蘇灼之歪頭,蹭蹭兄長的手心,細軟的發絲擦過,癢癢的。蘇懷琅眼底笑意更濃,滿是對弟弟的寵愛。

吃到一半,蘇老爺忽然想起什麽,擡頭看向蘇灼之,放下筷子問:“你怎麽會去醉仙樓?你逃課了?”

正吃得津津有味的蘇灼之:“……”

糟,忘記這事了!

蘇懷琅擰眉,不贊同地看着他,“灼灼。”

蘇灼之故作鎮定,誠懇搖頭,“我沒有。”

蘇懷琅不信,眯了眯眼,忽然傾身過去輕嗅了一下,神情變得有些嚴厲,“你還飲酒了?”

蘇灼之瞪大眼睛,“怎麽可能,我明明……”喝了醒酒湯,還特意熏過衣服,酒味都散了的呀。

蘇懷琅很了解弟弟,篤定:“你果真飲酒了。”

原來是在詐他。蘇灼之懊惱不已。

蘇老爺和蘇懷琅同時訓他,說得他都沒了食欲,噘着嘴,不服氣地用筷子戳碗裏的米飯。

老夫人看不下去了,“行了,不就是逃課嗎?灼灼還餓着肚子,有什麽話不能吃完飯再說。看他都沒精神了。”

蘇灼之很配合祖母,擺出一副蔫噠噠的可憐小白菜模樣,委屈極了。

蘇老爺父子二人沒轍,都停下了,打算等吃過飯再說。

結果一吃完,蘇灼之腳底抹油,溜得比誰都快,經過廊下的鹦鹉,都不停下逗一逗了。

蘇老爺無奈,只好把蘇灼之的小厮叫來問話,想了解清楚今日發生的事。但慶平喪喪地說:“今日不是我伴在少爺身側。”

得知小兒子用了新侍衛,蘇老爺有些詫異,本以為蘇灼之又會把人甩開的,看來這次選的人沒錯。作為嘉獎,等會讓人再給蘇灼之送去五千兩吧。

蘇老爺總說老夫人溺愛孫子,會把人寵壞,可實際上,他也不遑多讓。蘇灼之在外和官宦子弟起了摩擦,他沒訓斥,反倒又給了一筆不少的零花錢。哪家家主會這樣行事?

謝玦言語簡短,面無表情,态度毫無恭順讨好,但蘇老爺沒有半點不滿,反倒很欣賞,這樣淡漠穩重的性子才好,制得住那小子。

蘇老爺誇贊他幾句,提高了他的月錢,又再三叮囑他好好保護小少爺,這才算完。

說得太多,導致謝玦離開時,天都已經黑透了。

雕梁畫棟,亭臺樓閣,假山游廊,白日裏華美古韻的景色沉入夜色後,透着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令人悚然,仿佛黑暗中蟄伏着吃人的魑魅魍魉。

唯有手裏拎着一盞明亮的燈,才能勉強壯膽。

一丫鬟提着燈籠,忐忑害怕地快步走着,在看到前方突然出現的人影時,吓得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她都沒有聽到腳步聲!是人還是鬼?!

那道黑影一頓。随着燭火亮光映在對方身上,丫鬟才發現,他穿着侍衛裝,腳下也有一團影子。

她松了口氣,壓下尴尬的情緒,好心道:“你是新來的侍衛吧,怎麽沒提燈籠?你去哪兒,我給你照路吧?”

謝玦淡漠拒絕,“不必。”

随後便繞過丫鬟,徑直向前走去。

丫鬟回頭看他從容地走進黑暗裏,融入其中,很快消失不見,像被吞噬了一般。

她不禁抖了一下,“這麽黑,他怎麽看清路的。”

小聲嘀咕完,她不敢逗留,捏緊燈籠手柄快速離開。小道兩側,燭光照不到的漆黑夜色裏,似有不知名的黑暗生物悄無聲息地蠕動爬行。而這些東西,全都不敢靠近謝玦,反倒在他走過時,畏懼地四散潰逃。

玉瀾堂內。

蘇灼之躺在床上,控制不住回想起白天的事,在柔軟的床褥上胡亂打滾,又忽然爬起來,生氣得直錘枕頭,懊惱自己沒發揮好。

“當時可以攻擊他的課業啊,他算術遠不如我,我怎麽就忘了呢!喝酒害人啊啊啊!”

“少爺。”

蘇灼之聽到聲音,瞬間變臉,飛快地在床沿坐下,扯了幾下整理中衣,繃着小臉,故作淡定地咳了一下,仿佛自己剛才什麽都沒做。

但他太着急慌張,錦被亂成一團,在床上滾過的長發散亂,單薄的中衣上多了不少褶皺,還因為坐得太快撞在床沿,屁股隐隐作痛。因此,即便他一臉矜傲的少爺姿态,脊背挺直,也有太多出賣他的疑點。

更別說,謝玦不僅夜視能力好,聽覺也敏銳,全聽到了,臉上不由得劃過一絲微妙的情緒。

蘇灼之掩飾地咳了一聲,說:“你今日表現不錯,替我贏了,我允諾的獎賞自然不會忘,你想要什麽?”

謝玦沉默,沒有回答。

蘇灼之以為他是一時想不到,便給他時間考慮。這侍衛投壺确實厲害,但蘇灼之想法明确,不可能因此就破例留人,該折騰為難還是照舊。

“你去打盆熱水過來。”

謝玦應聲,出了屋子,沒一會就又回來了。

蘇灼之坐在床沿,赤着腳,小腿随意晃了晃,看到他的身影,擡腳虛空點了一下面前的地坪,理所當然地命令:“放這,伺候我泡腳。”

蘇灼之以為他又會說,這不是侍衛該做的,都想好怎麽刺他了,卻沒想到謝玦只是頓了一下,就依言照做了。

他俯身半跪,松木盆裏的水升騰起潮熱朦胧的霧氣,一點點,緩慢攀爬纏繞上眼前這雙白皙漂亮的腳,沾染淡淡的濕意。

目光鎖在上面,定定地凝視片刻。

謝玦伸手握住小少爺的腳腕,纖細伶仃,一只手就能輕松圈住,觸感更是如羊脂白玉般滑膩。他擡頭,自下而上地仰視蘇灼之,神情有些古怪,問:“少爺,這就是給我的賞賜嗎?”

蘇灼之懵懵的,一時沒反應過來,随後臉頰浮上薄紅,不可思議道:“你在胡說什麽?!”

作者有話說:

小瘋狗的腦回路,不正常,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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