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打嗝

這日,都辰時了,也不見太陽。天灰蒙蒙的,烏雲籠罩,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到處都潮乎乎的,令人不适。

玉瀾堂的人更是憂愁,因為他們的小主子最讨厭這樣的天氣了。

陰暗潮濕,沒有溫暖的陽光,蘇灼之整個人都恹恹的,食欲不振,平日裏愛吃的東西,這會也沒興致吃。

慶平和晚瑩滿臉焦急擔憂,圍着蘇灼之打轉,哄着小少爺吃點。他們從小就跟在蘇灼之身邊,感情深厚,在他們眼裏,小少爺不只是主子,更是親人一般的存在。

膳房送來了幾道開胃小菜。

玲珑牡丹鮓,果鳳梨鴨片,骨酥鲫魚,紅油兔丁,陳皮牛肉,蒜泥白肉,糖醋雪卷,涼拌茼蒿。

顏色豐富鮮亮,只是看着,就勾人食欲。

但蘇灼之僅僅簡單地吃了兩小口,便放下筷子,讓他們撤下去。

正食沒吃多少,晚瑩就想着,用些點心墊墊肚子也是好的。她端來了兩份畢羅,一份櫻桃餡,一份蟹黃餡,鹹甜口都有。半透明的外皮,透出鮮豔的紅和嫩嫩的黃。

另外,還有一盤雜果子,形狀精致多樣,千層酥,玫瑰花餅,麻花卷,葉子酥等。

蘇灼之看晚瑩跑來跑去,額上都滲出了點點汗珠,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溫柔勸說:“少爺吃點吧,餓着多難受,這都是您最喜歡的口味。”

他猶豫一會,還是拿起一個櫻桃畢羅,慢吞吞地吃了起來。

晚瑩見他願意吃了,頓時歡喜不已,慶平也松了口氣。

用過午膳。

蘇灼之依然萎靡不振,看着窗外的細雨,心情不好。

慶平熱情高漲地提議:“少爺要去大戲樓嗎?聽說他們排了新的表演,驚險精彩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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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在府裏養了戲班子,有唱戲的,也有雜耍的,會表演高難度的尋橦,繩伎,魔術,看得人驚心動魄。

但蘇灼之懶得出院落,只趴在桌上,百無聊賴地玩着千千車,拇指和食指捏住一旋,象牙制的小陀螺便飛速轉起來。

他的胳膊墊在臉下,擠得腮肉嘟起,微噘着嘴。陀螺朝他這邊轉過來時,他就挪挪手,臉跟着走,身體歪向一邊,給陀螺騰位置。但陀螺還是撞上了他的額頭,晃晃悠悠地停下了。

蘇灼之捂住發紅的額頭,氣哼哼,不玩了。

整一個無憂無慮的閑散小公子。

謝玦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看了大半日,心中只有這樣的想法。

小少爺身邊有很多人,喜歡他,樂意哄着他,盼他開心,想盡辦法只是為了讓他多吃一口。名副其實的身嬌肉貴,寵愛萬千。

謝玦實在難以理解,這樣一個嬌貴少爺怎麽會是破局的貴人。他甚至連修士都不是,弱到随便一只小妖都能輕松殺了他。

蘇灼之又沒興致玩千千車了,轉而讓人鋪了畫紙,準備筆墨,想畫畫。

他不高興,也見不得謝玦太閑,命他去跟着晚瑩學煮茶。

于是,蘇灼之坐着,執筆随意作畫,不遠處,漂亮的婢女煮水烹茶,氛圍安靜恬然。

所謂烹茶,即将茶葉碾碎了煮着喝。說着簡單,但這裏頭大有講究,所需器具也多。

琉璃茶盞茶托、鎏金鴻雁紋銀茶碾子、鎏金飛天仙鶴紋壺門座銀茶羅子、鎏金蕾鈕摩羯紋三足架銀鹽臺、還有鎏金蔓草紋長柄銀匙,無一不精致華美。這都是蘇灼之專用的。*

晚瑩熟練地将茶餅取出,放到焙茶器中烘烤,耐心靜待其冷卻後,再将茶餅敲碎,又用茶碾子反複碾碎,最後将碾磨後的茶葉經過茶羅子篩成接近細米大小。到這一步了,後面才是真正開始煮茶。*

晚瑩性格溫柔體貼,知道小少爺是在故意鬧騰,煮茶這事沒個一年半載根本掌握不成,謝玦再認真學也沒用。而且,這也不是貼身侍衛應該會的,他唯一的任務是保護好主子。于是,她輕聲安慰說:“你不用擔心,這只是小少爺給你的一點考驗,不成也沒關系的。少爺待下人極好,或許偶爾會有些小脾氣,但很好哄,他一向舍不得讓我們為難。”

謝玦不置可否,甚至因為她話裏對小少爺的熟稔親昵,而莫名有些不快,不想聽下去。

晚瑩細心煮好茶,倒出一杯。琉璃茶盞裏盛着淺橙色的茶水,熱氣騰騰,清香襲人。

她問:“你要試試嗎?”

話說出口,晚瑩已經做好謝玦浪費茶餅的心理準備了,畢竟是第一次煮茶,很尋常。但緊接着,她的表情變了,一臉震驚地吸了口氣。

因為謝玦完美複刻了她的一整套流程,不遺漏任何一個細節,精準得驚人,從容不迫,沒有絲毫凝滞,仿佛已經做過千百遍。

蘇灼之也看到了,驚訝說:“你會煮茶,之前是在騙我?”

謝玦:“這是我第一次煮茶,我只是擅長學習。”

就像那些招式,他只需看一眼,便能盡數重現,施展出來。

蘇灼之半信半疑,讓謝玦倒一杯送過來,低頭抿了一口品嘗,喝起來味道居然跟晚瑩煮的十分相似。他的神情變得微妙,掀起眼簾,瞥了謝玦一眼,這樣難的都過關了,叫人還怎麽挑刺?

本就因為下雨天心情不佳,這下更郁悶了。

晚瑩還有事要忙,不得不暫且退下,輕聲提點謝玦記得過會再勸小少爺用些點心,畢竟晌午只吃了半份櫻桃畢羅和一小塊千層酥,很快就會餓的。

這些叮囑的話,蘇灼之都聽見了,撇撇嘴,心想他才不會聽謝玦的。

謝玦走過來,他頭也不擡說:“別廢話,我不吃。”

“少爺,我沒說話。”謝玦平淡道。

“我聽到你們說的話了。”

“但我并不打算勸您。”

蘇灼之意外擡眸,“是嗎?那你還挺識相,知道說了也沒用。”

謝玦搖頭,“少爺又不是三歲稚童,還要人哄着吃飯,餓了自然會吃。”

他在陰陽怪氣我!

蘇灼之不爽地重重一劃,好端端的風景畫上,瞬間多了道難看的濃黑墨跡。

慶平聽到這話,頓時着急了,拼命給謝玦使眼色,壓低聲音埋怨:“你不勸就算了,怎麽還盡幫倒忙。少爺曾經心情不好沒胃口,一整天不吃東西,第二天都暈過去了!”

謝玦沉默……這連三歲小孩都不如。

“閉嘴,你們太吵了!”

蘇灼之耳朵紅了,有些生氣。他們以為他耳朵聾了,聽不見嗎?

慶平悻悻,很後悔地打了自己的嘴巴一下,都怪這新侍衛,害他惹小少爺不快了。

蘇灼之瞥了一眼謝玦高大的身影,越看越礙眼,“你站遠點,擋着我光了。”

謝玦掃了一眼敞開的琉璃窗,桌上數盞燭臺,明亮的燭焰照得一室亮堂。然後,他敷衍地挪了一步。

蘇灼之一邊咕哝罵着謝玦木讷蠢笨,一邊在紙上畫了一棵高挺直立的樹,緊接着,又在樹幹上畫了一只啄木鳥,啄死他。

畫畢。

他偏頭問謝玦:“覺得怎樣?”

謝玦看了一眼,沒說話。

蘇灼之皺眉,“你啞巴了?”

“少爺不是讓我閉嘴嗎?”

蘇灼之噎了噎,沒好氣道:“我現在允許你說話。”

謝玦神色不變,聲音沒有起伏地誇贊:“少爺畫得很好。”

蘇灼之滿意翹唇:“我也覺得,尤其是這棵樹,與你真是相似。”

他心情好了些,順手撚起一塊荷花酥,送進嘴裏。廚師手藝好,做得酥脆香甜,一口咬下去,掉下不少碎碎,他下意識向前傾身,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

慶平很驚訝,瞪大了眼睛看着謝玦。厲害,這都能哄好小少爺,難道剛才那些話他是故意的?

謝玦也沒想到會這樣。不得不說,小少爺确實很好哄。

吃完一塊酥,蘇灼之繼續随心所欲畫畫,只是不知怎麽的,突然打起了嗝。隔一會,整個人就顫一下,連帶着手裏握的羊毫也一抖,甩出零星墨點,根本畫不下去了,還難受。

蘇灼之把羊毫擱到筆山上,深呼吸幾口,試圖讓打嗝停下,但毫無效果。

慶平提議:“少爺試試喝水?”

蘇灼之拿起茶盞,仰頭咕咚咕咚,把一杯滿滿的溫茶都灌了下去。

等了一會。

“嗝。”

依然沒用。

蘇灼之眼裏浮上煩悶,“怎麽還不停,還有沒有別的什麽辦法?”

慶平擡腳往門口走,“我去叫大夫過來。”

這時,一只修長的手臂從蘇灼之身後伸來,越過肩膀,倏地捂住他的口鼻。

蘇灼之冷不丁吓了一跳,下意識掙紮起來,但那只手寬大有力,輕易蓋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驚慌失措的濕潤眼眸。

呼吸很快變得困難起來,喘不上氣,憋悶又難耐。他搖着頭,忍不住低低地嗚咽出聲,像被野獸叼住後頸喵嗚叫的小貓,害怕又可憐。

耳邊傳來慶平驚恐的叫聲,“謝玦,你在幹什麽?快放開少爺!”

他慌張跑來拽謝玦的胳膊,可無論怎麽使勁,也撼動不了分毫。

蘇灼之用力仰頭,隐約看到謝玦冷淡的臉,心裏不禁想——他這是受不了刁難,惡意報複自己?以下犯上,他怎麽敢?!

蘇灼之生氣了,愈發用力去扒拉謝玦的手,結果下一秒,就被謝玦用另一只手牢牢箍住腰背,向前一壓,胸口被迫抵在桌子邊沿,全然動彈不得。

就在他懷疑自己要被弄死時,那只手突然又放開了,他失去支撐軟倒,趴在桌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終于稍微緩過來了,他立馬坐起來,回頭惱怒地瞪着謝玦,臉頰泛着桃花一般的粉,張口準備質問并懲罰。

但謝玦先一步說:“這是我知道的辦法,對治打嗝很有效。”

這麽一說,好像、還真的停了?

蘇灼之愣住,瞥見謝玦手背上被自己撓出來的幾道抓痕,好像還見血了。他指責的話在嘴邊轉了一圈又吞回去,頓了頓,只有些不滿地踢了他一腳,嘟囔:“即便如此,你也該事先問我,而不是擅作主張……”

“抱歉,是我考慮不周,吓到少爺了。”謝玦道。

蘇灼之正想着借此趕人走,聽到這話,立刻被激到了,怎麽可能承認,果斷搖頭說:“這點小事,我怎麽可能吓到,你也太小看我了。行了,你做得不錯。”

“謝少爺誇贊,這是我該做的。”

“去牆角站着,面壁思過,下不為例。”雖然謝玦本意是好的,但被這樣了,什麽都不做,蘇灼之心裏不高興。

“……是。”謝玦聽從,去牆角罰站。

從結果來說,謝玦是幫小少爺停了打嗝,但方式顯然算得上越矩冒犯,即便被重罰也合理。蘇灼之卻這麽簡單地揭過了,沒有半點追究的意思。所謂驕縱跋扈的纨绔,不過是個有點脾氣的漂亮少年,天真無知,做起刁難責罵的事來也沒有一點惡意,像過家家般可笑。

他根本不曾見過真正的折辱苦痛。倘若讓他看到一絲真實的黑暗,恐怕都能吓壞,渾身顫抖,哭得很可憐吧。

謝玦扯扯嘴角,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一動,掌心殘留着淡淡的濕意,是蘇灼之呼出來的熱息。

他厭惡這種感覺。

黏膩,潮濕,炙熱。

仿佛滲透進掌心血肉,深入骨髓,成為了身體的一部分,怎麽也抹除不去。

日後他要殺蘇灼之,絕不會用這種方式。

作者有話說:

那請問這只狗勾要用哪種方式?草死?

PS:*煮茶過程及茶具參考百度,治打嗝方法參考紙袋法,憋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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