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沉迷

漆黑無盡的深夜, 朦胧如乳的月色,灑落而下時,給一切都蒙上薄薄的柔紗, 平添一絲難言的美。

房內, 寂靜。

只有輕淺的呼吸聲。

床裏側的少年閉眼酣眠,臉壓在枕頭上,微微嘟起些許軟肉,殷紅的唇張開一條細縫。

他的睡姿并不乖巧, 大約是後腰下的尾巴壓着不舒服,便側躺着睡, 還無意識用雙手抱住了蓬松的狐貍尾巴, 像抱了一大朵雪白的雲在懷裏。

雖然變回了人形,但依然保留了一些小習慣。

很可愛。

謝玦回過神來時, 才發現自己已經盯着人看了許久。

眼下這情況,他也不可能把人叫醒送回去,否則小少爺肯定要鬧。但要說,大大方方地把床讓出來,自己憋屈地睡小榻上,他也不願。

是蘇灼之理直氣壯地霸占了他的床,他為何要退讓。

謝玦心中如此想着, 掀起被子,也躺了下來。

萬劍宗的弟子住所不算差,但跟蘇府比起來, 還是差距略大。例如這床, 僅僅單人床大小, 一個人躺有餘, 但睡兩個人, 中間就沒多少位置了,随便一動,都不可避免碰到一起。

而且現在入了冬,山中風水好,夜裏陰冷,寒意滲入屋內,縮在被窩裏也隔絕不了。

蘇灼之怕冷,沒過多久,就往身邊的熱源蹭去,鑽到了謝玦懷裏,自發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繼續睡。整個過程,都沒有睜開過眼,是在睡着無意識下做的。

謝玦懷裏突然就多了個蜷縮一團的人,哪裏都是軟的,還散發着淡淡的甜香。

他一時呆住,像是手都不知該往哪裏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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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氣就不忍了,它極其喜歡親近蘇灼之,每次一靠近,都蠢蠢欲動,興奮得像是見到肉骨頭的狗。

現在,蘇灼之近在咫尺,睡得沉。

肉骨頭就在眼前,哪只狗狗能憋得住,不舔上兩口?

漆黑的霧氣迫不及待洶湧襲去,籠罩住漂亮的少年,仿若一只餓瘋了的野犬,但又古怪地保留了一絲理智,在真正觸碰到人時,怕不小心碰碎了寶貝,收斂着力道,埋到少年的頸窩裏,小心翼翼地蹭蹭,舔舔。

只是這樣,都激動得渾身發抖了。

謝玦的眼神瞬間冷下來,對魔氣不知廉恥的行為,心中生起了惱怒和厭惡。但這一次,怒火壓過了厭惡。

仿佛,在嫉妒它。

深深嫉妒自己的魔氣。

哪怕這些魔氣是他的一部分。

一聲低哼。

蘇灼之皺眉,覺得不适,埋頭往謝玦懷裏鑽,不滿地小聲嘀咕:“冷……”

陰冷的魔氣凍到他了。

魔氣頓住,被謝玦再怎麽發怒碾碎,都能發瘋反抗,此時遭到蘇灼之嫌棄,卻不敢說什麽,只能委屈巴巴地後退,在床邊戀戀不舍地轉悠兩圈後,飄去房間角落的炭盆,試圖烤暖自己。

可魔氣又哪裏是區區火焰能壓制改變的。

這樣做,一點用都沒有。

冰涼涼的溫度,大約只有在盛夏時節,才能讨得小少爺一點歡心了。

魔氣大概也發現了,瞬間變得更加頹喪可憐,龐大的身軀縮成小小一團,像朵小烏雲,蹲在角落自閉。

但到底還是不甘心。

它又飄回床邊,巴巴地望着,跟被按住吃不到肉涎水直流的狗一樣。

謝玦背對着床外,将蘇灼之摟在懷裏。

他知道身後的景象,心中嗤笑,看不起魔氣沒出息的樣子。知道它不敢上前,便未強行壓制回去,任它趴在床邊,直勾勾地盯了一整夜。

翌日,天亮。

明亮的陽光灑落進室內。

蘇灼之覺得刺眼,蜷縮身體,下意識往被子裏埋。他昨晚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裏有一條巨大的蟒蛇纏繞着他,蛇信舔過脖子,冰冷,濕滑,黏膩,令人止不住發顫,怕蛇突然發狂,直接一口把他吞了。

做了夢,睡得不算好,再加上賴床的習慣,蘇灼之根本不願意起來。

他縮進被窩,迷迷糊糊地,感覺頭頂的耳朵有些癢,忍不住拱了拱,低頭抵着被子蹭了蹭。但那略硬的觸感,顯然不是被子,而是謝玦結實的胸膛。

蘇灼之正困着,反應遲鈍,并未覺出什麽不對。

蹭了一會,謝玦終于忍不住,優越的下颌線繃緊,輪廓冷硬,聲音不自然道:“少爺,你該起了。”

他雙手握住蘇灼之的胳膊,試圖将他拎出自己的懷抱,拉開些距離。大清早的,這樣确實有些過于折磨人了。

蘇灼之有起床氣,以前在蘇府每日去國子監上學都是個問題,此時自然也不可能謝玦随便一叫就能成功。

強硬叫醒,反而會激起蘇灼之的逆反心理,更生氣,不肯起了。

他氣鼓鼓嘟囔:“閉嘴,我困死了。”

說着就重重地翻了個身,拉起被子把自己蓋得更嚴實,裹成一個粽子。謝玦伸手去扯,蘇灼之胡亂掙紮,倏地,謝玦呼吸一窒,面色微變。

蘇灼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腳伸着,努力往床裏鑽,誓死要跟床黏在一起一輩子。

但下一刻,尾椎骨一麻,如細小電流竄過,驚得他叫了一聲。

尾巴被抓住,被迫拽了過去。

頭頂傳來謝玦低沉沙啞的聲音,語氣十分微妙,“少爺,你要不要看一下,你踹到哪了?”

踹你一下怎麽了?你該的!

蘇灼之正氣着,心裏憤憤駁斥,睜開眼睛瞪過去,張嘴就要罵他,卻也在這時,視線望去,恰好看到自己踹的位置,一時愣住,然後,默默地縮回了腿。

好吧,這個……

蘇灼之臉上多了一絲心虛。

這一打岔,也不可能繼續睡了。

蘇灼之爬起來,準備洗漱。他昨晚是赤着腳過來的,床邊沒有他的鞋子。他看向謝玦,眨了眨眼睛,坐等伺候。

謝玦吸了口氣,轉身去給他拿了鞋子過來,又端來一盆水,幹淨的帕子,楊枝細鹽。

水溫恰到好處,不會過燙,也不會涼。

洗漱完後,謝玦幫他換了弟子服,素白簡單,但以蘇灼之的樣貌和氣質,也不顯暗淡,反倒襯得衣袍也變好看了。可想而知,放在一群弟子裏,他必然是最出衆的那個。

吃朝食時,蘇灼之看了謝玦兩眼,欲言又止,小聲問:“……你還行嗎?”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謝玦卻聽懂了。

說的自然是起床那會的事,蘇灼之擔心自己一腳,害得他不行了。這對男人來說,可不是一般的嚴重。

謝玦黑着臉,不發一語。

蘇灼之代入了一下自己,有些歉疚地咳了兩聲,說:“我昨晚夢到蛇要吃我,沒睡好,不是故意踢你的。如果你有什麽不舒服,別憋着,我帶你去看大夫。我聽說那些醫修很厲害,手斷了都能接回來,哪怕你……”

還沒說完,謝玦就冷聲插話:“我的斷了?”

蘇灼之一噎,立即擺手道:“啊,我可沒這麽說,是你說的。”

他懷疑自己還沒睡醒,越說越不對,幹脆低頭專心吃早食,不說話了。

小少爺沒有哄人的習慣,說了兩句之後,見謝玦沒有回應,便停下不說了。反正已經表達過歉意,方法也提出來了,如果謝玦真的有事,他是會負責到底的,繼續哄人就不可能了。

到了新弟子學堂。

萬劍宗因材施教,蘇灼之和謝玦靈根不同,安排的課程有相同的,也有不同的,因此他們有些課需要分開上。

蘇灼之把謝玦的東西從芥子囊裏拿出來遞給他,就揮揮手,轉身走了。

潇灑又利落,絲毫不見昨晚心情低落,軟綿綿地說想家,非要人陪的樣子。

謝玦面無表情,站在原地,直到那抹背影一次頭都沒回,完全看不見了,才轉身步入學堂。

不同于謝玦冷着臉,生人勿進的氣場,蘇灼之那邊,簡直繁花綻放那般燦爛。

以小少爺的性格,想要交朋友,可以說是得心應手,游刃有餘。

他長得好看,笑起來甜,給人第一印象就很不錯,聊起天來,又讓人覺得舒服,不知不覺就心生好感。而且,他還是極為少有,天賦過人的天靈根,誰又會不想結交呢?

于是,等他從學堂出來,要和謝玦上同樣的符術課時,謝玦發現他的小少爺周邊圍了一圈的人,十分礙眼,擋得他都看不到人了,只能瞥見一點尾巴尖尖。

是的,蘇灼之沒有披鬥篷遮擋。

因為室內暖和,披鬥篷不便。若是有人盯着他的狐耳尾巴議論,他也無懼,直接看回去,昳麗逼人的臉,氣質矜傲,一句話都不用說,那些人就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移開視線,不敢再說什麽了。

既然影響不了他,蘇灼之自然是怎麽舒适怎麽來。

他不在意,倒是謝玦難以容忍。

一群亂七八糟的人,有什麽資格離他的少爺這般近?他甚至看到,有人盯着小少爺尖尖的耳朵,蠢蠢欲動,伸手就要摸。

謝玦瞬間黑了臉,大步上前,一把掐住那人的手臂,力道之大,都能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對方臉色發白,痛呼出聲,一擡頭,對上謝玦恐怖的臉色,不寒而栗。

旁人看到這吓人的氣氛,趕忙勸解,“怎麽了?先松手,咱們有話好好說。”

謝玦冷道:“沒什麽好說的。再有下次,我直接廢了你的手。”

衆目睽睽之下,那人許是覺得丢臉,梗着脖子喊:“你是誰?與你何幹?蘇灼之都沒說什麽!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謝玦嗤笑:“你也知道自己是耗子?”

那人氣得臉發青,卻一時想不到什麽有力的話來反駁,便想動用靈力攻擊。

蘇灼之按住謝玦的小臂,上前一步,居高臨下道:“你對我的侍衛有意見?我的人,即便有事也該由我來教訓,你算什麽東西?”

有人看到了剛才那一幕,出聲說:“他剛才想碰蘇灼之的狐耳,那侍衛才捉他的。”

蘇灼之聞言,神情更是冷傲,“我允許你碰了嗎?你這般無禮,我可不覺得我的侍衛有做錯什麽。”

周圍人低聲議論,指責那人确實過分了,妖族的耳朵尾巴很特殊的,只有親人和伴侶才能碰,這樣胡亂冒犯,被人打斷一只手都是輕的。

最終,那人難堪得待不下去,轉身跑了。

這事之後,幾乎所有弟子都知道了,那個漂亮的狐耳少年身邊,有一個忠心耿耿的貼身侍衛,任何人想靠近,都會被冰冷的眼神警告。

一天課程結束。

蘇灼之吃過晚膳,回了住處,趴在小榻上玩玄光鏡。房間裏的擺設幾乎都已經換了個遍,變成了縮小版的玉瀾堂寝屋,住起來舒适多了。

小榻上,也鋪了柔軟的絨毯,刺繡軟枕。

蘇灼之抱着枕頭,慵懶恣意地趴着,手指一下下地戳着玄光鏡。兩條長腿搭在榻尾,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蕩,後腰蓬松的大尾巴也在不安分地亂動,左勾一下,右翹一下。

謝玦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跟随,仿佛那是一支逗狗棒,忍不住就會撲上去。

蘇灼之從來就不是一個勤奮的人,感興趣的課會認真聽,覺得無聊就會走神,課業完成得也不太積極。如今到了修真界,這些習慣也同樣帶了過來。

打坐修煉沒多久,發現趴着也能吸納靈氣,只是比專心致志時慢些,他很幹脆地偷懶了。

自從得了玄光鏡,他就玩上了瘾,吃飯時都會拿着看。上面有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就好比——

一男修士的師尊待他極好,給他靈丹,法器,靈寵,修煉秘籍,簡直毫無保留,三位師兄也很照顧他,他受傷了,不遠千裏尋找靈草;他生辰,送上親手制作的發簪法器;他心情不好,想盡一切辦法哄他笑。

這樣和諧的師徒關系,多麽令人豔羨。可沒多久,修士失蹤十年疑似已死的小師兄回來了,更驚人的是,那位師兄和他長得有八分相似。小師兄一回來,師尊師兄都急切萬分地趕去,眼睛通紅,心疼無比地為他治療。

也是這時,那修士才明白,原來自己是小師兄的替身。師尊師兄對他好,只是因為他有一張和小師兄相似的臉。他心灰意冷,決定離開天衍宗,但大師兄攔住了他,說他鸠占鵲巢享了那麽多年的好處,該把本屬于小師兄的東西還回去了。小師兄內府破碎幹涸,需要他的金丹滋養。

那修士不敢置信,發了瘋似的跟大師兄打了起來……

八卦消息到這裏就停了。

蘇灼之像是看話本正看到精彩處沒了後續,心癢難耐,嗷一聲,錘了下枕頭。

“後面呢?後面怎麽沒了?那個修士打死他的師尊師兄了嗎,有沒有脫離宗門,那個白月光又怎樣了!”

這是修真界裏真實發生的事,讓人不得不感慨,現實比話本更離譜,真是想都想不到。

除了替身故事,還有被抱錯的真千金終于找到家人,親生爹娘卻更愛假千金。

被道侶和小三聯手謀害奪財,五年後重回宗門奪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諸多故事,數不勝數。

蘇灼之徹底沉迷其中,看得興起,忍不住跟謝玦讨論,讓他一起看。

但謝玦對這些情情愛愛不感興趣,為了一份虛無的感情,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實在可笑。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他永遠不會這麽愚蠢,将自己的喜怒哀樂交由另一人掌控,患得患失,求而不得。

蘇灼之找他讨論沒得到回應,便轉而去找別人聊,一不小心聊得晚了,就幹脆不回去,說在同窗那裏留宿一晚。

謝玦:“……??!!”

作者有話說:

狗勾慌了,嘿嘿。

PS: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妙色王求法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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