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夢境

蘇灼之睜眼醒來時, 映入眼簾的,是淺色的床幔。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意識還未回籠, 迷迷糊糊的, 耳邊就傳來一聲清脆的叫喚。

“爹爹!”

蘇灼之頓時一個激靈,被吓到了,猛地轉頭看去。一個玉雪可愛的小男孩趴在床邊,眼巴巴地看着他, 又叫了一聲,“爹爹, 你睡好久了。”

還真是在叫他。

蘇灼之懵懵的, 想到了曾經看過的話本,主人公一覺醒來, 便到了好些年後,成了未來的自己。他現在……也是這樣?

他不敢置信,連忙從床上下來,在房間裏找了個銅鏡照,映出來的,赫然還是年輕時的自己,一點都未變老。他身上穿的也還是萬劍宗的弟子服, 再一看芥子囊。沒錯,他還在秘境內。

但,秘境裏為什麽會有小孩?

蘇灼之百思不得其解。

而那個小孩已經噠噠噠地黏着他跑過來, 抱住他的小腿, 仰頭撒嬌說:“爹爹, 我餓了。”

委屈巴巴的樣子, 像極了被親爹忽略的小可憐。

蘇灼之打量了一圈四周。很普通的房屋, 布置得簡單而溫馨,但若是細看,就會發現沒什麽居住的痕跡,毫無人氣。

這個小孩,也不知是活人,還是什麽假扮的。

蘇灼之低頭問他,“這是哪裏?你把我弄來的?我要怎麽回到原來那個山洞?”

小孩眨眨眼睛,狡黠說:“你給我做飯,我就告訴你。”

蘇灼之:“你知道我不是你爹。”

小孩一臉無辜,“你就是,你是我認真挑選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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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未成親,不可能有個幾歲大的孩子。爹也不是你自己選的,跟你血濃于水的才是。”

蘇灼之自己都是要人伺候的小少爺,怎麽可能慣着一個小屁孩,更別說還是把他弄到這兒的罪魁禍首。他沒好氣地把對方從腿上撕下來。

結果,這小孩居然躺地上,撒潑打滾,哇哇大哭。

“我就要爹爹,就要你給我做飯!”

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蘇灼之理都不理,這些招式都是他小時候玩剩下,不屑用的。他轉身探究起了周圍的環境,看有沒有方法出去。但他試着推門走出去,只看到一個小院落,種着不符合季節的花樹,天灰蒙蒙的,仿佛自成一個世界,與外界隔絕開了。

出不去。

蘇灼之蹙眉,不高興。

小孩哭鬧了半天,好幾次偷偷看人,都毫無回應,到最後,他自己先嚎累了,停下來抽抽噎噎,裝得敷衍。

蘇灼之又回到屋裏,在桌邊坐下,思索了一會,打開芥子囊,從裏面拿出一個羊肉餡餅,熱乎乎的,散發出濃郁誘人的香氣。

小孩聞到味,立刻不哭了,從地上麻溜爬起,屁颠屁颠就跑到蘇灼之跟前,費勁地攀上凳子,兩只小手扒着桌子邊,一眨不眨地看着蘇灼之手裏的肉餅,嗓音軟糯問:“爹爹,你在吃什麽?好吃嗎?”

蘇灼之咬了一口,滿嘴肉香,果斷說:“不好吃。”

小孩眼睛盯着肉餅,兩眼晶亮,嘴饞得不行,“真的嗎?我能嘗一口嗎?”

“真的很難吃,又硬又苦,難吃死了,我不騙你。”

蘇灼之篤定地說着,又嗷嗚咬了一大口。不過一會,肉餅就少了一半。

小孩口水直流,都淌到桌上了,吸溜吸溜,直舔嘴唇。他急得不行,揮着肉嘟嘟的小胳膊喊:“爹爹,你都吃一半了,剩下的該給我了!”

“不給。”

蘇灼之拒絕得很幹脆,冷酷無情,一點都不因為小孩心軟。

小孩癟嘴,咧開嘴又要表演個嚎啕大哭。

“哭了更加不給。”

小孩僵住,又把眼淚泡努力憋回去,哭唧唧說:“你要怎麽才給?”

蘇灼之:“讓我回山洞,跟我的朋友會合。”

小孩用力搖頭,“不行,你是我的爹爹,你要在這陪我!不準走!”

蘇灼之:“哦,那你沒得吃,我要吃完了。”

說着,他又嗷嗚一大口,肉餅只剩下個小角了。

小孩急得嗷嗷叫,又不能哭,快要憋死了。

這邊一大一小僵持着。

另一邊,山洞內。

碩大的巨蛛屍體還倒在地上,散發出濃烈腥臭的血味。

謝玦面無表情地盯着巨蛛,一步步走上前,手握鋒利的劍,将屍體緩緩拆解,每一塊肉都支離破碎,挖出來,看裏面有沒有藏着人。

地面上的血越來越多,謝玦臉上,衣袍上也濺了許多,但他沒有理會,依舊做着手裏的事,似乎只有眼前這件事是重要的,其他人是死是活,都無所謂。

就在他把最後一塊肉也挖出來,查看徹底後,他停了下來。

褚歌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謝玦站在一灘血肉面前,渾身浴血的恐怖畫面。

謝玦目光平靜地盯着巨蛛的屍體碎末,扔了個火符,把它燒成一片灰燼,什麽都不剩。

他看起來是那麽的冷靜,眼底毫無波瀾,映出跳躍的火光。但褚歌一點都不覺得他是真的沒事。他像是深夜下的海面,看起來平靜,實則底下都是洶湧的暗流,随時都會陷入癫狂。

褚歌看着他,下意識連呼吸都放得很輕,止不住惶恐,怕他注意到自己。

但謝玦還是轉頭,看向了他,平淡問:“你有看到我的少爺嗎?”

褚歌心口一緊,腦袋嗡嗡作響,片刻後,才聽清他說了什麽,慌亂地四處看,“他不見了?!”

謝玦似乎知道不可能從他嘴裏得到答案,淡漠地移開視線,走到了石壁前,仔細摸索着什麽。

身上的目光消失,褚歌狠狠地松了口氣,過去把聶恺推醒。聶恺從美夢中醒來,恍恍惚惚,問:“怎麽……回事?”

褚歌小聲快速解釋:“應當是靈蛛的毒氣,它能勾起人心底的欲念,夢見想要的東西,以此令人沉淪。靈蛛通過這種方式,吞吃毫無反抗之力的獵物。”

“先不說這些,快找灼之,他好像在我們昏迷之後失蹤了。那侍衛的狀态,很不對勁。”

豈止是不對勁,簡直是駭人。

褚歌心中暗暗想着。以前他就隐約發現了,謝玦在蘇灼之面前,和在別人面前根本是兩副面孔。前者順從聽話,偶爾還會笑,帶着一絲人氣,後者卻是眼底沒有絲毫感情,淡漠得可怕,仿佛別人在他眼裏都是死人。

現在,蘇灼之失蹤,這種情況變得更嚴重了。

牽扯住謝玦理智的繩索崩斷,沒人能攔住他。

他游走在癫狂的邊緣,如果再不快些找到蘇灼之,總感覺會發生什麽無法挽回的事。

褚歌深吸一口氣,也在洞內觀察起來,看有沒有什麽機關線索。希望蘇灼之安然無恙。

倏地,整個山洞冷了下來,透着森森寒意。

褚歌脊背發涼,慌忙回頭,四處看,可他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事實上,只是他看不見罷了。

此時,整個山洞都被黑霧充滿,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嚴密徹查,找着通向蘇灼之的道路。

謝玦心中翻滾着強烈的毀滅欲,想把整個山洞都轟了,讓躲藏在暗處的蝼蟻無處可躲,一點點撕碎弄死,逼它交出蘇灼之。

但他又不得不擔心,稍有不慎,會傷到蘇灼之。小少爺那麽怕疼,一點小磕小碰都能掉眼淚,若真的山洞塌陷,他肯定會吓壞的。

所以,他沒有貿然這麽做,而是用僅存的理智壓着自己,用更穩妥的方式找人。心中一遍遍地想着折磨虐殺蝼蟻的方法,以此排解心中的暴戾。

終于,一縷黑霧尋到端倪,按下與周圍略有不同的石壁位置。

牆壁裂開一扇門的大小,翻轉過去。

謝玦快步上前,直接走了進去。

黑霧已經嗅聞到了蘇灼之的氣息,他就在裏面。就像一開始,他醒來時,能隐約聞到蘇灼之的氣息,卻看不到人。他很确定,蘇灼之依然在山洞範圍內,只是被藏了起來。所以,他還能勉強保持冷靜。

穿過院落,推開門。

看到了坐在凳子上的少年,懸着的心才緩緩落下。

蘇灼之聽到聲音,轉過頭來,對視上的瞬間,揚唇笑得燦爛,眼底是濃濃的信賴。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找到我。”

謝玦喉嚨發癢,張了張嘴,片刻,才擠出艱澀的聲音。

“……嗯。”

褚歌在後面緊跟進來,看到蘇灼之沒事,松了口氣,“太好了,你突然失蹤,我們都吓死了,還好你沒事。你的侍衛……擔心瘋了。”

最後那句話,一點都沒誇張。

蘇灼之聽了,有些驚訝。因為謝玦總是冷淡淡的表情,沒什麽情緒波動,像是任何事都影響不了他。瘋狂?想象不出那個樣子。

他打量了一下謝玦的神色,說:“沒有啊,挺平靜的。我在這只是一個多時辰,你們找來得好快。”

他覺得,冷靜是謝玦的一大優點,總是不慌不忙處理事情,不容易出錯。不過,對主子感情就不怎麽深了,跟慶平晚瑩他們肯定是沒法比的。

褚歌欲言又止。那是因為他用了清潔術,如果你看到他一身血的樣子,絕對不會這麽想。

謝玦一步步,走到蘇灼之面前,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低聲問:“少爺,有沒有受傷?”

“沒。”蘇灼之打了個嗝,就是在這裏吃了不少東西,有點吃撐了。小孩跟他撒潑,他就反過來指使小孩,讓他給自己做飯,才能換一個肉餅。倒不是想吃小孩做的飯,單純想折騰他而已。誰讓他把自己弄到這裏來。

蘇灼之要跟謝玦一起出去,腿上立刻多了個挂件,小孩抱着他嚎:“爹爹不準走,你要留在這陪我。”

謝玦低頭看去,誰都來不及看清,眨眼間,他就掐住了小孩的脖子,将人吊在半空。孩童白嫩的臉蛋迅速漲紅,因為缺氧露出痛苦的表情,但謝玦不為所動,冷漠質問:“就是你搞的鬼?”

蘇灼之吓了一跳。這會他有點相信褚歌說的擔心瘋了,謝玦的反應确實不對勁,他是真心想殺了這孩子,就因為小孩悄無聲息地帶走了他。

蘇灼之趕忙攔住他,讓他把小孩放下來。

但謝玦死死盯着小孩,像是聽不到蘇灼之說的話,依舊用力掐緊。

直到蘇灼之抓住他的手,去扯他的手指,嵌入指縫,一點點拉下來,同時大聲喊着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謝玦!謝玦!”

他終于回神,松了力道,然後緊緊扣住蘇灼之的手。

蘇灼之吃痛,下意識甩開,有些生氣,“謝玦,你弄疼我了!”

謝玦看了他一會,才緩緩放開。

但幾乎同時,黑霧侵襲,将蘇灼之緊緊裹住,像鑄造了一個嚴嚴實實的牢籠,将他困在裏面,時時刻刻盯着,不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

蘇灼之低頭揉着自己發紅的手指,忽然感覺到寒意,遲疑地轉頭看向四周,卻未發現絲毫異常。他想起在萬劍宗偶爾碰到的看不見的鬼,觸碰他的肩膀,脊背,腰側。但這一次不同,不是指尖游走的冷意,而是整個人被水團包裹的涼。

難道……是這個院子的問題?

蘇灼之問謝玦,“你覺不覺得有點冷?”

謝玦看着他,平和點頭,“是有些冷。”

蘇灼之放松下來,別人也那麽覺得,大概就不是鬼了。

可實際上,在謝玦眼裏,蘇灼之被黑霧緊密包圍,就像是被含進口中,揉進骨血,觸碰到每一寸皮膚,才讓他感覺到一絲滿足。

褚歌照顧着哇哇大哭的小孩。那孩子既想粘着蘇灼之,又害怕謝玦,哭得越發傷心。

褚歌輕拍着他的背,忽然碰到一塊硬硬的凸起,低頭透過衣領看去,面色微變。他猛地擡頭,朝蘇灼之看去,對視上後,交換了一個眼神,點頭确定了心中的猜測。

這孩子不是活人,而是一個傀儡,但他自己似乎并不知情。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秘境內也有晝夜之分,夜裏不利于應對兇猛的靈獸,也需要休息。他們就在山洞裏歇了下來。

蘇灼之發現靈蛛屍體沒了時,很訝異。

褚歌觑了謝玦一眼,忐忑道:“就是,意外……燒沒了。”

蘇灼之不喜歡巨蛛,随口問了一句,沒太在意。他已經很困了,就先拿出被褥躺下,懶洋洋說:“守夜輪到我了,記得叫醒我,我先睡了……”

對抗靈獸很消耗體力靈力,幾乎剛說完,他就閉上眼睡着了,最後幾個字變得含糊不清,消弭于唇齒之間。

山洞內變得極其寂靜,唯有外面偶爾傳來的幾聲蟲鳴。

月華如水,流淌一地。

謝玦坐在火堆旁,目光落在身旁的蘇灼之身上,暖橘色的火光映照,顯得五官柔和而溫暖,似蒙上了一層薄紗。

他轉過臉,盯着搖晃的暖光,逐漸失神。

吸入巨蛛毒霧後,他陷入朦胧的夢境。

日光明媚,爛漫花海。

漂亮的少年赤着腳,慵懶地卧于花海中,手壓着一朵粉嫩的鮮花,指尖勾起,卷着花瓣玩,花汁花蜜順着指縫流了下來,沾染雪白的皮膚,黏黏膩膩。

少年半閉着眼,昏昏欲睡,卻又因為手中的不适,不滿地小聲咕哝。

不知過了多久,自己又盯着看了多久。

少年似感覺到視線,緩緩掀開眼簾,朝他回眸,彎唇一笑,眼裏含着細碎星光。

少年伸出手,朝他用撒嬌的語氣,軟綿綿地喚了一聲:“謝玦。”

謝玦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将他摟進懷裏,抱了個滿懷。

心口被填充得滿滿當當,癢麻難耐。

勾起人心底最渴望的欲念之夢,他夢到了蘇灼之。

謝玦面色沉靜,心中緊閉的門扉被打開,釋放出洶湧滔天的洪流,其中裹挾着一個清晰的念頭,不斷沖刷着他的胸腔。他終于意識到,又或許,早就有模糊的痕跡,只是他拒絕去深思。

謝玦獨自坐在火堆前,無意識低聲道:“蘇……灼之。”

這是他第一次念出他的名字。

聲音極其沙啞,暗藏着炙熱濃烈的渴望。

想要,得到他。

“你叫我?”

一個聲音倏地在耳邊炸響。

謝玦僵住,猛地轉頭。蘇灼之不知什麽時候醒了過來,抱着被子,困倦地揉着眼睛,歪歪頭,一臉茫然地望着他。

謝玦心口一悸,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昏暗中,蘇灼之發現他的神情似乎不太對。其實,在謝玦面對傀儡小孩情緒有些失控時,他就想跟謝玦談談了,但被拒絕了。謝玦很平靜地說沒事。

現在半夜,其他人都睡了,是個很好的機會。他們兩個單獨聊聊。

于是,蘇灼之傾身向前,靠近他,嘴唇微張,“謝玦……”

剛想問他怎麽了。

謝玦卻像是被他吓到一般,渾身緊繃,表情冷漠而惶惑。

仿佛看到夢境變成了現實。

不可置信。

腦子一片空白。

作者有話說:

狗勾開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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