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酒盡桃花涼5

酒是陳年好,越濃香醇厚的酒,必定是經歷過越長時間的洗禮。慕卿相信,他的小花雕,就是那一壇子初釀的新酒,純淨、質樸,在時間的發酵下,終能綻放屬于她自己的別樣光輝。

會陪她走多久呢?慕卿無從得知,思忖着,與其想那些有的沒的,不如過一天是一天吧。

從前,他一個人,倒也随性自然、無所畏懼,而現在,一天天地數着時間,慕卿眉頭間的陰雲越來越重。

那個日子又要來了……

怎麽辦?那個小丫頭還什麽都不知道,吓到她怎麽辦?

他也不想告訴她,畢竟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而且花雕整個人懵懵懂懂,也許根本沒辦法理解的吧。

她還太小,像一塊未經雕琢的原玉,自然質樸,什麽都不懂,在她該有的年紀,做着她開心的事,她不該背負下他的過往。

又有那麽一瞬,慕卿後悔當初領走小花。現在看來,與其說是小花給他添了麻煩,不如說自己成為了她的累贅。

可是,該來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了。

又是月半,慕卿本來正在酒坊查看谷物的發酵情況,胸口一陣疼悶席卷而來,心裏暗叫不妙。

像是千斤大石壓着胸口,又有成千上萬的小石頭不斷地撞擊着身體的各處,慕卿扶着酒壇,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難受至極。

糟糕,又要發作了?不行,得先告訴那個丫頭,萬一誤傷了她……

他強忍着疼痛,用樹木搭成的矮牆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一路摸索着找到花雕,強裝鎮定,背對着她:“今天晚上,你換個地方睡,別來我的房間,飯菜在鍋裏,自己溫一下,知道嗎?”

此時,小花雕正在屋子外的某處空地玩着泥巴,手上、臉上、鼻子上都是灰灰的一片。

小花雕什麽都意識不到,更看不到慕卿額頭上溢出的細密的汗珠。她以為這就是跟平常的“好好吃飯”“早點睡覺”“好好跟着我學”一樣的句子,絲毫沒嗅出任何危險的氣息。

只是應了一句“好”,捏着泥人,小花雕很快就把慕卿的話抛在了腦後。

天空漸漸灰暗,花雕玩得累了,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奇怪,磨精今天怎麽了,為什麽沒有喊她吃飯?

摸索着來到了慕卿的房間門口,窗柩上印出恍恍惚惚的人影,看來這個人他在屋子裏。

敲門,卻無人應答。

花雕推開門,打開一條小小的縫隙,整個人擠了進去。

看到癱坐在地上的慕卿,花雕本想去看看他在幹嘛,對方卻突然站了起來。

仿佛用盡畢生的所有力氣,慕卿一腳把花雕踹出了房門,然後用最後幾分殘存的理智,關上了門,整個人靠在門背上,确認花雕不會再闖進來以後,手腳并用地往桌椅旁邊爬去。

小花雕疼得淚汪汪的,掙紮了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用小手捂着屁屁,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剛才屋子裏面的那個人,有點像師父,又有點不像。

像的是,那身豔而不俗的粉色,那身久久不散的胭脂香味,除了慕卿,還能有誰?

不像的是,那人的脾氣,突然變得暴虐兇殘,那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溫柔又寵她的師父。

驀地想起來慕卿下午的叮囑,師父肯定在裏面籌劃一些不認人知的秘密,于是踮着腳,在窗紙上摳開一個小洞洞,好奇地往屋裏瞅着。

“啪嗒”一聲,燭火滾落在地上,屋內頓時一片漆黑,只是傳來了慕卿的低吼:“滾,走開。”

好嘛,師父不想告訴我就算了,幹嘛這麽兇呀,小花雕不再自讨無趣,去了隔壁廂房,窩在被子裏安靜地躺着。

夜很黑,有很多蟲子發出各種各樣的奇怪聲音,隔壁的屋子裏傳來噼裏啪啦有東西摔碎的聲音,花雕怕極了,用被子蒙住腦袋,死死地閉上眼睛,卻遲遲未睡去,直到天邊露出淺淺的魚肚白,才被困意肆掠。

第二天,慕卿起得很早,收拾了昨晚的滿地狼藉,又在隔壁找到熟睡的小花雕,這才松了一口氣。依舊像往常一樣,做好了飯菜,等着睡到日上三竿的花雕起來吃,只是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很怪。

“獅虎,你昨天晚上怎麽了,為什麽要兇小花?”

咳咳,發生了什麽事當然不能告訴這個小鬼,慕卿并不答她,只是裝模作樣地摸了摸她的額頭:“怎麽了,做噩夢了嗎?”

花雕并不開心,她只是小,又不是傻,哪有那麽好糊弄。她知道昨天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夢,可是她有些難過,師父有事情瞞着她。

反觀慕卿,像個沒事人一樣,雲淡風輕地吃着碗裏的青菜,又給花雕夾了一筷子,再添了幾筷子瘦肉,把她的碗裏摞成一個高高的的小山丘。

嗯,這是午飯,是該多吃點。

“師父你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你昨天為什麽要打小花?師父要是打小花能讓你不那麽難受,你就多打幾下子吧。”花雕擡頭,滿臉都是委屈巴巴,卻又是一副願打願挨的模樣。

面對小花雕一連串的疑問,慕卿手中的筷子頓了頓,似是想解釋什麽,出口的卻是:“你還疼嗎?”

疼,但是花雕不說,只是懂事地搖了搖頭,她知道,師父有事瞞着自己,她也不想讓師父太難過。

“對不起,都怪我不好。”慕卿撥了撥自己碗裏的米粒,猶豫着到底該不該把事實告訴她。

該怎麽說呢,她這麽小,還什麽都不懂。

“唉”地長嘆了口氣,慕卿最後只是說了句“吃飯吧”,然後又給花雕添了一筷子菜。

又是圍繞着酒壇子打轉轉的一天,看似波瀾不驚。入夜漸深,花雕卻被身邊的人驚醒。

本來花雕一個人去隔壁廂房睡就很怕,慕卿也拒絕跟她同榻而眠,索性支了張小床,兩人睡在了同一個屋子裏。

他睡得很不安分,帶着似有似無的夢呓。

“翎兒……”

“空山谷……”

“快走……”

花雕在暗夜之中摸了摸他的頭,摸了一手汗,拿了條面巾,打濕,給他捂着降溫,過一段時間又給他換了條冷的。

以前她發燒的時候,娘親也是這麽給她降溫的。

然後像只安靜的小獸,蟄伏在他的身邊,直到他的呼吸漸漸平淡下去。

世人仰仗為聖地的空山谷,生長在閉塞小山村的花雕自然不知,但她知道,眼前的人做了噩夢,很難受,她要安撫他。

相傳,世有空山谷,煉得絕世丹藥,千金難求。

雖然只是塊種植草藥的地兒,卻與不少修仙求道的世家齊名,只因出自這裏的丹藥,效果奇佳,這讓不少醫者病患趨之若鹜。

而這空山谷,也是塊風水寶地,這裏四季常春,草木不凋,萬物皆有靈性,奇妙罕見的生靈數不勝數。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花雕不知道守了多久,然後倒在慕卿身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已是大下午了,慕卿倒是習以為常,小孩子都覺多,替她溫了溫飯菜。

花雕吃着飯菜,看着眼前人臉上的雲淡風輕,完全不像是一個有心事的人兒。

又趁機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腦袋,還笑眯眯問她:“好吃嗎?”

“嗯!”花雕重重地點頭。

以前花雕,骨瘦嶙峋,慕卿養了不過才一個多月,就已經可以明顯有肉了。

看着她津津有味吃着東西的模樣,慕卿沒忍住,伸出爪子,揪了一下她粉撲撲的臉蛋。

嗯,手感不錯。

花雕一動不動,任由他揪着,末了,學着他的樣子,揪了回去。

磨精真軟,像剛出爐的馍馍,還是香香的。

喲,臭丫頭,年紀小小的就已經學會調戲師父了。

前幾天發生的事情讓慕卿心有餘悸,他突然覺得,讓花雕一直呆在自己身邊不是長遠之計,想了很久,到底把這個丫頭放到哪裏才會保險。

思前想後,又經過了一段時間艱難的心理鬥争,慕卿還是妥協了,決定把花雕放在自己的好友河叟那裏。

河叟是個擺渡人,專給湄河兩岸的人撐船渡河,也象征性地收點報酬。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就用河叟來稱呼他以示敬意。

慕卿在一次渡湄河時邂逅了他。這個老頭,因為遇見的人多了,聽聞的各種稀奇古怪的事兒也多了去了。流轉在耿安國各地,好巧不巧,慕卿每每來湄河都是他幫忙,一來二去,兩人聊得比較投機,便奉為知己,他是為數不多的知道慕卿秘密的人之一。

送走他的小丫頭之前,慕卿還特地給去給她做了幾十套稍大一碼的新衣裳,是根據上次量的碼子比對的,也沒太跟小丫頭聲張。

花雕收到這些各式各樣的短褐襦襖時有些難以置信,随手拿起來一件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有點大了,以為這些是慕卿自己定做的衣服,又瞅了瞅慕卿的身形:“姐姐,你新定做的衣服是不是小了?”

“沒啊,這些是給你的,你要記得啊,師父以後不在你身邊的日子,你要乖乖的……”

雖說是無親無故的,相處了這麽長時間,慕卿還是有點舍不得,這一別,不知是多久,慕卿未雨綢缪,把未來兩年的衣服都給她做好了。

花雕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問道:“為什麽師父會不在花兒身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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