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大修)

祝苡苡難得睡了一晚舒坦覺,第二日晨起時,身邊的人和往常一般,早早就去了翰林院,摸了摸身旁的位置,一點溫熱都沒有了。

算着時候,應是走了至少半個時辰。

梳洗妥當,她換了身松泛的衣裳,坐在房中槅條瑤窗正對着的三屏紅木雕花羅漢榻上,一雙細長的腿搭在一邊,後背靠着軟枕,仔細繡着三日後預備給郭夫人生辰賀禮。

雙面繡尤其耗費心思,需得動作輕巧,極有耐心。一根繡線,需要足足劈出八條,細的眼睛都難以看見,而這樣細的線,還得落在薄如蟬翼的絹布上,一根都斷不得。

要是斷了,圖案則不平整,之後整體再看,猶如白璧微暇,美玉有缺,叫人扼腕嘆息。

送給郭翰林夫人的生辰賀禮,自然得是完美無缺的。所以,這便需要祝苡苡格外小心。時不時的,她就得好好檢查一會兒,也因此,繡起來格外費時間。

好在這圖案不算太大,就是一張繡帕的大小。

低頭才一會兒,就過去了半個時辰。

祝苡苡脖子酸痛的厲害,害怕落針出了什麽差錯,她趕忙收了針,将繡繃放在一邊,打算稍稍歇息一會兒。

此時,一雙細白的柔荑附上了她有些僵硬的雙肩,輕輕的按壓起來,時輕時重,力道恰到好處。

祝苡苡放松的眯上了眼睛。

“小姐,這雙面繡頗是費時費力,您若實在想送這樣一份禮過去,大可以和老爺說,叫老爺去尋,再讓镖局的人捎帶過來,嫌走陸路慢,還可以和商船的人商量,走水路……哪裏需要小姐這般辛苦。”

忍冬不自覺壓低眉頭,視線瞥向一邊,不忍看着祝苡苡擱在梨木雕花小幾上的那雙手。

這雙手,原本和蔥根似的又嫩又白,軟和的像是能捏出水來。

可這兩年,祝苡苡不斷磨練繡工,幾根手指都練出了一層薄繭,雖說還是好看的,但那要比起兩年前那會兒,還在徽州府時,可是差得遠了。

祝苡苡側仰着頭,看向忍冬,見她低垂着嘴角,随即擡手将她的唇角攆着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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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笑起來才好看呢,這樣苦這個臉,不曉得的還以為我苛待了你,那我可是冤枉。”

“小姐……”

“好了,”她松了手,清淺的笑了笑,“人哪能一直都那麽無憂無慮,半點事不做呢?你家小姐還在閨閣的時候,已經享盡了輕松快樂的,還記得那會兒嗎,我天天吃糕點,看話本子,都舒服了十多年了。”

拿過一邊的茶盞輕啜一口,她接着道:“再說了,我現在過的日子,可要比一般人輕松多了,只不過不時的繡幾個花,你想想,那些以此為生的繡娘,人家想停還停不下來呢,不是比我可憐多了?”

“再說,我現在才十九,就已經是七品翰林修撰的夫人了,夫君還疼惜我,愛護我,說不定再過幾年,我就要做敕命夫人,要做诰命夫人,将來多的是享福的日子呢。”

“不是嗎?”她歪着頭,笑容璀璨,也就是這會兒,從她眼底眉梢才能看出一個十九歲女子的模樣。

忍冬停下手中的動作,壓下心底翻湧的情緒,抿着唇,輕輕點了點頭,“小姐說的是。”

“叫我什麽?”

忍冬撲哧一聲,“夫人說的是。”

興許是這幾日确實太累了,又是名下的幾間鋪子月底對賬,又是赴各式各樣的宴席,去應對那些心思迥異的婦人。這上午,她才繡了兩個時辰不到,眼睛就幹澀的厲害。

去院中走了好一會兒,才漸漸緩的過來。

也就是這會兒,一大早,被派出去的銀丹腳步匆匆的趕了回來。銀丹額頭起了一層汗,繞過回廊,從甬道過來,一邊走着一邊喘氣,走到祝苡苡面前,還喘了好一會兒的氣,才漸漸平複過來。

祝苡苡倒是心思平和,在銀丹正欲開腔答話時,朝她使了個眼色,“忍冬這杯茶水都端了好一會兒了,先喝了吧,再與我說話。”

銀丹愣了一會兒,随即點頭,一股腦的将那青瓷杯裏的茶水全部喝完。

“夫人讓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那位周禦史的夫人孫氏确實有個女兒,喚作周芸凝,三年前嫁了正六品的百戶,但一年後百戶巡防輪職,調去了邊境,周小姐是眷屬,就也随軍去了。”

祝苡苡恩了聲,“可知此女相貌如何,何時才能返京?”

銀丹聞言,竊竊一笑,“我就知道小姐會問這些,此女的相貌,聽聞是極漂亮的,談婚論嫁的時候,周大人的門檻都快被那些王公貴族踏破了,安國公世子還曾上門提親呢,不過許的是妾室……”

說到這兒,銀丹再也忍不住面上的笑意,“那位周大人,剛正不阿,說,自己女兒,即便出生不算高貴,也不能輕易為人妾室,安國公世子提親當日,周大人就跪在了太和殿前,彈劾安國公教子無方,聽說,聖上還真罰了安國公兩月的俸祿,以儆效尤呢!”

這樁秘辛倒确實有些意思,不過從這話也能聽出來,周夫人的這位女兒必然相貌不俗。

“但是,具體什麽時候返京,這倒真不曉得……”

能打聽到這些已經算不錯了,祝苡苡滿意的笑了笑。“不打緊,能打聽到這些,銀丹你做的已經夠好了。”

由此祝苡苡也大致下了判斷,那位禦史夫人,或許真不是刻意親近她。自己這番,有那麽點草木皆兵了。

暮色四合,不少人家都在門前點起了燈籠。

祝苡苡坐在桌前,看着一道道自廚房端過來的菜肴,心裏莫名不是滋味。

算着時候,孟循也該下值歸家,倘若這時候還不回來,約莫就得半夜來了,也就意味着,今日她又不能和孟循一起吃晚食了。

這段時候,孟循總格外忙碌。孟循雖然沒和她說些什麽,但她也清楚。轉眼間,距孟循考中狀元,就要過去三年,三年之後,究竟是留任京中,還是調去外頭,也就是這段時候知曉了。

京察大計,官員升遷調動的時候,忙碌些,也是再正常不過。

面前的四菜一湯已經泛不起熱氣,祝苡苡凝望着面前的清蒸醋魚,突然有些沒有胃口。

“忍冬,收了碗筷,我……”

這話還未說完,她擡眸就瞧見了正緩步走來的孟循,話便卡在嘴邊,再沒說出來。

孟循才從衙署回來,身上還穿着青綠圓領官袍,腰間束着素銀革帶,不過才二十三歲的年紀,步調卻透着沉穩持重,仿佛泰山,繃在眼前,也能臨危不懼,絲毫不亂。

他将手中的官帽,遞給一邊的忍冬,面上漾着溫和的笑意,緩緩走到祝苡苡身側。

“我來晚了,害得苡苡好等。”

祝苡苡附上那雙寬大的手,自圓凳上起來,輕輕靠在他懷裏,“沒有來晚,沒等多久……”

這話實在經不起推敲,桌上的菜都泛着冷氣,哪能是沒等太久。孟循輕巧的掃了一眼桌面,一旁的兩個丫鬟會意,旋即将桌上的菜一道道端進廚房弄熱。

“其實,要是實在趕不及,不必這樣匆忙回來吃飯,”她緩緩擡頭,“我不想看你這樣辛苦。”

他捏緊了那雙軟弱無骨的手,“苡苡昨日受委屈了,是我這個做夫君的失察,居然今日才曉得此事。”

她微微愕然。

孟循溫聲道:“我的同僚鄭望城的內人,昨日在郭侍郎嫡次女及笄宴上,刁難你了。”

祝苡苡這會兒才想起昨日發生的事情,她揚起眉,緩緩搖頭。“倒也算不上刁難,再說了她欺負我,我當場便還回去了,一點委屈都沒受。”

“郭侍郎的夫人是那李氏姑母,有她在,那李氏分外嚣張些,她刁難于你的事情,已經傳入聖上耳中了。”

祝苡苡瞠目結舌,“怎麽事情鬧得這麽樣大……”

孟循笑着提醒她,“可記得周禦史?及笄宴周禦史的夫人也在其中,想來是她和周禦史提起此事,如今朝堂上下,正端肅家風,那小李氏算是撞到了槍頭上。”

她意外極了,“那……那後來如何了?”

“聖上責令鄭望城悉心打理內宅,清肅家風,罰了三個月的俸祿,若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怎樣?”

“革職查辦。”他語調輕巧,似乎在說這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鄭望城和他是同榜進士,他為狀元,戴望城為榜眼,在翰林院中,他本着情分,以禮相待,卻不想他竟縱容內人刁難苡苡。既然如此,便是他當真革職,離了翰林院,那也是咎由自取。

看着孟循,祝苡苡有片刻的恍惚。

她好像從未見過孟循冷着臉的模樣,盡管是因着旁人,可甫一看到,她心裏卻并不舒服。

“好了,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她扯着唇角,“孟修撰從翰林院回來,連衣服也不換一件,這樣吃飯,可不方便。”

說着,拉着孟循去了內間。

孟循早出晚歸,她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他穿着官服的模樣,這身青綠色的官服,很襯他的的氣質。祝苡苡看得久了,有些不舍得脫下。

察覺到她的出神,孟循俯身下來,吻住她粉嫩柔軟的雙唇。祝苡苡身上帶着清淡好聞的山茶花香,除此之外,還有一股獨特的只屬于她一人的味道,每每嗅到,孟循就覺得,那些紛繁擾亂的瑣事變得無關緊要。

重要的,只有面前只屬于他的妻子。

祝苡苡下意識摟緊了面前人的腰,稚拙的回應着,也與他一般,流連于唇齒間的溫存。

她喜歡孟循,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兩人還未定下婚約的時候,她便喜歡上孟循了。

那時候,祝苡苡十五歲剛剛及笄,帶着幂籬出游時,就看見長橋另一邊一身天青色儒衫,與友人談笑風生的孟循。他眼角眉梢,滿是風流蘊籍,出挑極了,叫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她對他,一見傾心。

好一會兒過去,孟循才松開了她的唇。

祝苡苡輕輕喘着氣,臉色酡紅,粉嫩的唇被他親的有些腫,眼角帶着幾分水意,朦胧氤氲,像是妖嬈灼灼的桃花,讓人忍不住垂涎流連。

孟循修長的指節,附在她腰間,正要再一步動作,卻被她攔住。

“別……還未吃晚食,等會兒。”

忍冬和銀丹都在外頭,她有些怕羞。

他将面前的人擁入懷中,埋在她耳邊輕喃,“好,聽苡苡的。”

孟循換了一身月白細布道袍,和祝苡苡一同吃着晚食。

只是不知為何,祝苡苡沒吃兩口便忍不住蹙起眉頭,手忍不住捂着胸口。

孟循随即放下碗筷,“苡苡怎麽了,可是不舒服?”

祝苡苡搖了搖頭,拿起一邊的青梅茶喝了一口。

“大人……您可得管管夫人,這小半月以來,夫人一直胃口不佳,都吃不了什麽東西,加上這幾日又十分忙碌,人都瘦了一圈……”

“銀丹!”祝苡苡扭頭瞪了她一眼,“夫君別聽銀丹胡說,我也就是這幾日吃的少了些,哪有那般誇張……”

說着,壓下心頭不舒服的感覺,吃了兩口醋魚,揚唇朝着孟循笑了笑。

她不想讓孟循擔心,這幾日确實有些不舒服,但應該也是手上事情太多所致,不出意外休息幾日就能好。

孟循眸色稍斂,“叫廚房煮些竹葉粥來,苡苡吃不下桌上的菜式不要勉強。”

“今日時候有些晚,明日請大夫來看看。”

祝苡苡還想開口說些什麽,孟循卻先了她一步。“我曉得苡苡你不想讓我擔心,可你如今這樣,卻更是讓我擔心。”

孟循少有這般同她正色,她沒有辦法,只得答應了。

次日一早,孟循便着人去請了清輝堂的坐診大夫來,眼看着祝苡苡将早食用完,才趕着時間去了翰林。

臨走前,也忍不住擔憂,對着祝苡苡叮囑,“苡苡有什麽不舒服的,一定要和大夫說,不許瞞着,不許逞強。”

看着一向穩重的人這般憂心忡忡的模樣,祝苡苡忍不住嗤笑,“曉得了孟大人,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只是還未等到清晖堂的坐診大夫前來,倒是迎來了一位罕客。

祝苡苡的表妹,兩年前喪夫新寡的鄭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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