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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循在朝祝苡苡的方向靠近時, 便設想好了該開口與她說些什麽。

他該問她,怎麽會有閑情雅致,來這江寧府中?又或者問她,在徽州府這兩月來, 過得如何?

孟循甚至想過, 祝苡苡那樣性子要強不服輸的人, 無論過得好與不好,面對他的诘問, 那都應該是強裝滿不在乎的模樣。

而他,只會從那強裝出來滿不在乎的臉上, 看出她的難處,品查出她這兩個月以來,離了他,所遇的艱辛。

孟循明白,他對祝苡苡, 向來沒有太強苛責的欲望。即便他再如何厭惡尖滑的商賈, 他也難以對她生出幾分牽連的意思。

以往他覺得, 他不該是這樣。

他不該被一個女子這般牽動,即便她是他的妻。

但他于他而言是一種折磨, 反反複複, 克制壓抑, 比他做任何事情,都要更難上一籌。

既然這般困難, 他便不做了。

他應是對她存着幾分喜歡的。

在他眼裏,她和旁的女子, 總歸是不同的。

他可以不去計較祝佑當初的手段, 做她的支撐, 護着她祝家,一路安寧。

可在看到她眼底的漠然那刻,孟循原本的篤定,原本的猜想,全部被打亂。

尤其是在聽到她的那句話。

她說什麽?

無關緊要,不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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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她的夫君,他們相伴相知的七年,盡管曾經的那些他都不再記得。但記不記得,那又何妨,那也是實實在在經歷過的事情,他不記得,她總會記得的。

她分明記得他們的過往。

可她怎麽能說出那樣的話。

孟循心底莫名郁猝,失察之際,那三個字已經脫口而出。

“祝苡苡。”

祝苡苡腳步微頓。

她以為在這兒見着孟循,應該是偶然遇見。畢竟依照孟循那樣自傲的性子,她幾次三番不顧他顏面,将放妻書遞到他面前,他必然是厭極了她,哪裏還會,特意跑來她面前。

無論是失憶前還是失憶後的孟循,骨子裏都有着文人士大夫的那股驕矜。

祝苡苡又怎麽會不知道?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才不明白,他叫住她做什麽?

難不成,還真是有什麽事嗎?

思慮片刻,祝苡苡松開了拉着穆延的手,扭頭看向孟循。

祝苡苡看着面前沉着一張臉的孟循,心中起了幾分計較。

盡管現在她不清楚這位孟大人,為什麽要刻意喊住她,但至少,人家叫了他,她總不能失了禮數。

她還只是和陳知曲見過幾面,還并沒有尋到适合祝家的靠山,不能輕易得罪面前這個五品官員。

想到這裏,祝苡苡笑了笑,“孟大人,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祝苡苡自诩她這樣應對的态度,應是溫和有禮,斷然不會惹得孟循不快,可她卻不知,她平靜和順的态度,生生刺痛了孟循的眼。

他沒有從她的面上看出分毫的強撐。

也就意味着,在離開他的這段時日,她過得很開心。

孟循想起那日,離開時,她那明媚宛如杜鵑般的笑。不由得心底氣血翻湧。

緩了片刻,孟循面上恢複清明,他掐着手,朝她回以一笑,“兩個月而已,談不上許久,你來江寧府做什麽,有事麽?”

祝苡苡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孟循,看他那和煦的模樣,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幾分敬佩之情。

她都還記得,她那幾次向他甩出放妻書的時候,他臉上的氣惱不悅。

沒想到再次見面,他居然能當做無事發生一樣的和她攀談着,好像兩人只不過是兩個月沒見的好友一般。

好像他們中間,沒有隔着那些糾葛紛擾。

這就是宦海浮沉的人的肚量麽?

祝苡苡想起自己的過往,突然覺得自己待孟循有些斤斤計較了。

既然他都不在意,那她也沒必要顧慮那麽多了,反正兩人都已經和離。瞅着他這模樣,也不見得是要來興師問罪,又或者是尋釁滋事。

也是了,孟循也做不出來那樣的事。

“确實是有事,孟大人您知道的,我出生徽州府,爹爹是有名的徽商,生意廣及江南,我這趟來江寧,也是因為生意上的事情。”

這是意料中的事情,孟循淡淡恩了聲。

在他還欲開口說些什麽的時候,他察覺到了站在她身側的人的目光。

警惕、提防,似乎擔心,他會對祝苡苡做出什麽不利的事情一般。

孟循輕嗤一聲,只覺得可笑。

一個黃口孺子罷了,至多不過二十。孟循自覺還不至于要将他放在眼裏。

見孟循沒什麽反應,祝苡苡也不打算接着陪聊。

“孟大人可還有什麽事情,若是無事的話,我便先走了?”

現在時候也不早了,她也該回客棧歇着了,畢竟明日就要見那江寧的綢緞商人了,少不得又得耗費不少精力,今日當然得早些休息,養精蓄銳才是。

她面上克制着的不耐盡數落入孟循眼中。

什麽時候,她連應付他的功夫都不稀得做了。

孟循心口微窒,下意識擰緊眉心。

近日來他總會有這樣的時候,方才在席間也是這樣,這會兒又是這樣。

在出發前來江寧府的時候,太醫院的院使就交代過他,讓他不要過多操勞,以免心緒紛雜,氣血不定,舊疾複發。

孟循從來不在意這些,但偏偏在這會兒,他實實在在感受到了些許無力。

身子愈發沉重,眼前的祝苡苡也變得漸漸模糊。

孟循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面上仍是坦然自若。

他擠出些笑,“我确實還有些公務要處理,這便不多敘話了。”

孟循都這麽說了,祝苡苡自然是樂得自在。

“孟大人告辭。”

說完,她便拉着身邊的穆延轉身離去。

她面上發自心底的笑,和剛才應付他的笑,全然不同。

孟循惱恨自己為何将這些都看得這樣清楚,若是這會兒他盲了心眼,看不清這些,是不是就要好過些了?

看着祝苡苡和他身側人漸漸遠去的背影,孟循目光中的深意愈發明顯。

他明明就不在意那個黃口孺子。

可他又難以自欺。

祝苡苡挽着那人手時的親切,與那人并肩而行的自然,都讓他控制不住的嫉妒。

他恨不得取而代之。

可片刻後,他又覺得自己分外可笑。

他究竟是在想什麽?只不過碰見一個祝苡苡,便徹底亂了分寸陣腳麽?當初,簽下那封放妻書的不是他嗎?

是,他才是主動的那個,他才是予取予求的那個。

既然覺得礙眼,那便不讓它發生就好。

孟循轉身離去,卻在走下長橋時,喉間溢出一抹腥甜。

他腳步微晃,擡手撐着一邊的欄杆才堪堪站穩。

孟循身形高大挺直,氣度清雅不凡,即便紮在人堆裏,也能引得旁人頻頻側目。

他這般舉止異常,臉色蒼白的模樣,更是分外引人注目。

但他絲毫不為所動。

他擡手,修長的手指摁在嘴角,用力別去唇邊溢出的痕跡。

墨石從驿站回來,便看見孟循這副模樣。

他陪着孟循已有五年,孟循臉色蒼白至此,不免得讓他有些擔心。

墨石走到孟循身邊,“大人可要回去?”

孟循擰着眉,心頭閃過幾分思量,“回去,回驿站。”

到了驿站,他又吩咐墨石去江寧府城中的醫館,請一位大夫過來。

墨石并未多問,只是照做。

孟循對自己的身體還是清楚的,那位太醫院的院使早就和他說過他不宜太過操勞。顧及到他确實擔着不少事務,那位禦醫給他開了方子,做了幾副随身攜帶的藥丸,若是碰上這樣氣血翻湧的時候,便吃下一顆即可回轉。

歇了一會兒,他已經好上不少。

大夫匆匆趕來的時候,他已經面色如常。

診過脈之後,大夫又給他開了一副方子。

“大人這樣,不宜過度操勞,還是得注意一些身體,少喝酒水,飲食也需得清淡些。”

孟循只淡淡應了聲,并未多話。

他安靜的坐在驿站的客房,單手撐着衣,迎着搖曳的燭光,微微阖着眸子。

直到那大夫離開過了兩個時辰,派去跟着他的墨石去而複返。

察覺到墨石的腳步聲,孟循睜開雙目,“是誰攔住了他?”

“江寧府知府,一刻鐘後,那大夫回了醫館,半個時辰後,又被那位提督織造請去了府上。”

事情和他猜的差不離,這位江寧知府和提督制造太監,果然不如表面上那般和睦。

既然是這樣,那便好辦多了。

孫海行事倨傲,仗着自己的舅舅,司禮監掌印太監,就更加肆無忌憚。想來,江寧知府在任的這三年來,沒少受他的欺壓,只不過礙着孫海背後的勢力,不敢輕舉妄動。心有怒意,卻又不敢輕言。

孟循原本不想做的那樣不留情面。但既然江寧府官場已經亂成了這樣,那就沒有在勉力維持的道理。

他心中的計劃越發明晰,只待按部就班,一點點實施下去。

墨石還在一邊站着。

燭芯啪的一聲炸響,在這一室的靜谧下,尤為突出。

孟循擡手揉了揉眉心,“她身邊的那個人,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雖然這兩個月,孟循沒有刻意探聽祝苡苡身邊發生的事情,但他早便讓人盯着徽州府祝家的一舉一動。以至于那邊有何風吹草動,都會如數的傳到他身邊。

他雖然沒有去問,但他身邊的墨石,是盡數皆知的。

聞言,墨石回答:“那人名為穆延,年十八,自邊境來徽州府投奔親戚,應征了夫人的護院,因身手不凡,破格做了夫人的護衛。”

孟循垂眸思量片刻,“從邊境孤身投奔親戚,他的身份,沒有問題麽?”

“穆延是駐邊大将穆曜收養的孤兒,穆将軍一直追索穆延的身世。”

墨石向來只說他探知道的,若是不知道的,他一個字都不會多說。

“那就去查,從路引入手。”

他和南直隸的戶部郎中有些交情,查一份簡單的路引,不是什麽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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