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發燒

生物鐘讓方秋笙在六點沒到的時候就開始慢慢清醒了,可宿醉的感覺卻讓他思緒混沌不堪,腦袋生疼,只覺得懷裏有個滾燙的東西,燒得他全身是汗。

等他好不容易睜開眼,挪了挪全麻了的手,随便一動骨頭就響成一片,入眼是不熟悉的地板和被子,唯一熟悉的是他胸前那個毛茸茸的腦袋。

方秋笙把被子往下挪了點,才露出蒼爾冬那張通紅的臉,雙眼緊閉,嘴巴張着喘氣,發出細小呼嚕聲,有一下沒一下地捏着他的衣服。

他猛得坐了起來:“冬冬,冬冬,醒醒,草!”

對方身上燙得吓人,方秋笙瞬間醒了大半,蒼爾冬本身身體比普通人稍弱一些,偏偏昨晚陽臺的窗開的那條縫沒拉上,又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整夜,即使是有一層被子墊在下面,也早在夜間的折騰裏沒了用處。

而讓他擔心的不僅僅是發燒,溫寒三說過,蒼爾冬随時有可能分化,這段時間裏不能生大病。

方秋笙把人囫囵個抱起來跑下樓,結果樓下門大敞着壓根沒關過,他心下一驚,還以為是遭了賊,蹑手蹑腳地把門拉開,屋裏整整齊齊,他幾天前扔在沙發上的外套都沒被挪過位置。

他想了想,大概是蒼爾冬沒關門就上樓也是合理情況。

方秋笙再沒時間想別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了樓,把人放在床上,沖去廚房燒水,兩個人的手機都沒電了,他只能用座機給溫寒三打電話:“冬冬燒得很厲害,我送你那還是你現在過來?”

溫寒三上一秒還在做限制級的夢,下一秒被方秋笙一盆涼水從頭潑到腳,從床上彈了起來:“有味道嗎?腺體有浮起來嗎?”

“沒,都沒。”

“那應該沒大問題,我現在馬上過來。”

“我不要聽應該!”方秋笙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溫寒三吓得牙刷都要往馬桶裏扔,沉默了片刻才聽那頭接到,“我要确認,他是,沒問題的。”

“我知道。”溫寒三刷着牙,含糊道,“但首先,我一周前才給他做了檢查,至少分化不可能有這麽快,其次,如果真的提前分化了,他父母不在國內,去我那不如呆在一個他熟悉的地方,起碼會好受一點。方秋笙,你該做的事就是冷靜下來,我的判斷是普通發燒,現在給他燒水降溫,我十五分鐘以後就到。”

聽筒那邊沒了一會聲音,才聽人長出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了。”

溫寒三漱了口水:“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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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裏熱水壺發出“嗚嗚”的聲音,方秋笙抹了把臉,下巴上冒了細細的胡渣,刺手:“沒事。”

說完Alpha便挂了電話,去廚房裏倒了水,用兩個杯子弄涼了,抽了根吸管,快速而平穩地拿上樓,卻在卧室門口駐足。

太陽穴還在跳,一緩下來才知道自己全身都疼得厲害,昨晚的記憶在喝着酒看着蒼爾冬下車後就斷片了,根本不知道對方什麽時候上來的,怎麽把他搬去了地毯那邊,又怎麽會去拿了被子一塊兒睡覺。

樓下的門開着,是以為自己會跟着他回來吧。

方秋笙自嘲地笑笑:蒼爾冬會上來找他,也無非是一個人不敢睡覺罷了,他一個人在這兒感動個什麽勁啊。

水杯裏的水泛起了波紋,方秋笙推門進去,蒼爾冬卷着被子,眉頭不再皺着了,應該是好受了一點,方秋笙找了入耳式的測溫儀,“滴——”的一聲後顯示是38.6度。

好像也沒有很燙吧。

怎麽剛才他就覺得,懷裏人燙得快要燒起來了呢。

“冬冬,”方秋笙拍着蒼爾冬的小臉,“喝點水。”

蒼爾冬手動了動,眼睛眯成一條縫,有些艱難地朝他伸手,甕聲甕氣道:“難受,笙笙,我好難受。”

方秋笙恍惚了一下,只覺得似乎歲月倒轉,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

他小時候瘦,但是不生病,幾乎不怎麽去醫院;蒼爾冬不一樣,每個學期都至少有一周是在醫院裏挂吊瓶度過的,他又怕疼,回回在陳年懷裏哭得死去活來的,好像紮一針能要他命似的。

那時候他們倆剛住到一塊兒,陳年還沒有帶兩個孩子的經驗,小蒼爾冬發燒了也由着兩人一塊兒睡,結果哪知兩個孩子是睡一張床的,第二天早上小方秋笙就中招了,喉嚨疼得厲害。

但他沒說,一方面他沒這種經驗,以為就是昨晚小蒼爾冬太鬧搞得他沒睡好才頭疼,另一方面陳年到底也不是他親媽,他還沒到什麽事都和陳年彙報的地步,更何況那時正值蒼景行最忙的時候,家裏的Alpha在出差,他自然不能給Omega帶去更多的麻煩。

陳年當然是繞着生病的兒子轉,早早把他送去了學校,又帶着兒子去挂水,下午來接他時還遲了點,可他整顆心也吊在小蒼爾冬身上,壓根沒發現自己有什麽異樣。

等吃晚飯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有點兒不太對勁,小蒼爾冬燒退了以後難得願意和他一塊兒聊天,他卻怏怏地想不出話來接,終于在陳年叫他們去吃飯時,沒跨出一步,就紮到了地上。

再有意識時,陳年已經背着他跑在醫院裏了,他手上有Omega砸下來的眼淚,他努力調整着姿勢想讓對方背得輕松一點,卻被陳年發現自己已經醒了。

“笙笙醒了嗎?對不起對不起,幹媽沒有發現,是不是很難受?哪裏難受?要和醫生說清楚,馬上就到了,再堅持一下。”

陳年哭起來特別純粹,哭腔毫不含糊,一點掩飾都沒有,反而越說哭得越厲害。

原來冬冬遺傳的幹媽,哭起來像個壞掉的水龍頭,嘩嘩嘩個沒完。

“幹媽,我沒事,你慢慢走。”小方秋笙頓了頓,還是問道,“幹媽,冬冬呢?”

“冬冬在家裏,醫院人多,我怕他好不容易好了一點又感染了,不該讓你們倆一塊兒睡覺的,是我不好,“陳年不停自責着,小方秋笙剛想開口,陳年又接着說,“但是,如果笙笙要挂水的話,我可能要回去一趟,冬冬一個人在家裏,我……”

“沒事的幹媽,冬冬一個人害怕,你早點回去。”

陳年一下子哭得更厲害了:“好,笙笙你好懂事,裕裕的基因好強大,嗚哇……”

後半程幾乎是小方秋笙自己一手打點的,Omega不安得厲害,一直到知道自己的Alpha上了飛機以後才慢慢冷靜下來,帶着他去打了吊瓶,又吩咐了護士看好他,才匆匆忙忙趕回家去。

小方秋笙看着電視上的動畫片發了會呆,裏面的卡通人物誇張地做着笑料,把幾個孩子逗得哈哈直笑,卻也摻雜着尖利的哭聲。

他想起了他的冬冬,紮針的時候要和護士說二十遍“輕一點兒”,準備紮得時候又要轉過臉去不敢看,但針沒入血管時又會轉過來,護士聽他沒聲了,剛準備擡頭誇他一句“真勇敢”,結果就會看到一張哭濕了的小臉,嘴裏一動一動的是陳年剛塞進去的糖果。

每次問他打針什麽感受,都會回答一句,疼得快要死掉了。

小方秋笙看着手上的輸液管,想,冬冬可能并不是疼,而是想要那一顆糖。

他的冬冬,總是知道示弱來得到想要的東西。

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顆陳年走之前留給他的糖,含在嘴裏,細細舔着,感受着那甜味在舌頭上慢慢融化,糖漿鋪滿了整片味蕾,連喉嚨都膩得謊。

可這難吃的小東西,就有這麽大的吸引力,讓冬冬魂牽夢萦,朝思暮想,還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他莫名生出嫉妒的情緒來,兩下嚼碎了糖,吞進肚裏去。

小方秋笙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的,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輸液室的燈都滅了大半,只留下了幾盞指示燈,小蒼爾冬趴在他身邊,哭得整張病床都在抖,陳年和蒼景行無奈地站在後面。

“笙笙,笙笙,笙笙……”

“怎麽了?”

剛睡醒,小方秋笙的喉嚨還有些啞,他擡起頭,輸液被調到了最慢,還剩了小半瓶,自己身邊的那塊被單已經被全部打濕了,小蒼爾冬緩緩擡起頭來,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笙笙,你沒有死嗎,你沒有死,笙笙,你還活着。”

小蒼爾冬捏着他的臉,力道大得要變形,小方秋笙躲都躲不開。

陳年把傻兒子拉回懷裏:“冬冬老覺得你出事了,覺也不肯睡,非得來醫院等你醒過來……”

“笙笙,我難受,我好難受,我好害怕……”

“怕什麽,我又不會離開你。”

小方秋笙笑着替小蒼爾冬擦眼淚,把輸液調到了最快,小蒼爾冬牽着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他一閉眼眼前人就會消失了似的。

小方秋笙想起來自己口袋裏還有顆糖,拿出來,剝給對方:“我就是和你一樣生病了,過幾天就好了,真的。”

“可是我不會突然暈倒。”

“那——那是我不小心跌的,你問幹媽,我一點事都沒有。”

“那你要快點好起來。”

“肯定。”

小蒼爾冬這才湊過去,把那顆糖含進嘴裏,軟軟的雙唇碰在了小方秋笙的大拇指和食指上。

借着夜色,男孩滿臉通紅。

手裏的水撒了點出來,方秋笙一個激靈站起身,忙抽了幾張紙吸幹,蒼爾冬的手還懸在半空中,想要抓着什麽。

“我……”

方秋笙動了動手指,把水杯遞了過去:“先喝點水吧,溫的。”

蒼爾冬一言不發地接過,就着吸管喝水。

溫熱的白水注入幹涸的喉嚨,淡淡的,沒什麽特別的味道。

蒼爾冬喝光了水,方秋笙接過水杯放在了一旁,六點多的天還很暗,彼此看不清彼此的臉,方秋笙看着那根被咬癟的吸管,又拿過了水杯,站起了身。

“你再睡會兒,我……去看看溫醫生到了沒。”

沒聽見對方的回答,方秋笙就已經走到了卧室門外,昨天的衣服還沒有換,上面有股不知道是什麽的難聞味道,走廊裏的溫度比平日裏都要低點。

——因為晚上沒有住人,不像平時那樣會開地暖。

方秋笙走下樓,看到餐桌上開了蓋子的槐花蜜,又看了眼手中杯子裏殘餘的清水,抓了把頭發,把蓋子蓋了回去。

門鈴恰到好處地響了,溫寒三帶着清晨的濕氣風塵仆仆地站在門外,和他打了招呼,脫了鞋以後站在那兒,沒動。

方秋笙揚了揚下巴:“他在樓上。”

“你不上去?”

“……不了。”

“你沒事吧,昨晚……”

“我沒事。”方秋笙打斷了溫寒三的話,“你先去看他吧。”

溫寒三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手裏的水杯上停了一會,才腳步匆匆往樓上去了,方秋笙能看見樓上門一開一關。

咔噠。

正值萬物将醒未醒的時候,連鳥都被料峭的寒意鎮壓得沒起來,方秋笙轉了轉手裏的杯子,把那頭被咬癟的吸管用牙齒咬住。

杯內的水吸不上來,發出嗚嗚的響聲,他站在樓下看向窗外的枯枝敗葉,無端地覺得,這整個世界都變得寂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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