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鳳求凰
卻說劉正風随莫大回師門複命之後,過了月餘,收到家書一封,信中言他二哥大婚在即,邀他回去祝賀觀禮。此乃族中一大喜事,劉正風向師尊禀明,得了假期,便收拾行李,回衡陽城去。
方才下了半山亭,滿眼春花山色,甚是迷人,不由得起了游玩之意,便離開正道,揀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徑。一路上奇花異草,飛瀑流泉,好不清幽,走了不遠,正自陶醉,卻見山道旁一株古松,盤曲遒勁,松下青石上端坐着一人,此人容貌清癯,青衫洗舊,懷抱胡琴,把着一部曲譜沉吟不已,正是師兄莫大。時值晌午,衆弟子早課已散,方才用了午膳,莫大喜靜,想是覓得此地,以求獨處,卻不料被劉正風撞見。
兩人打了個照面,各自一愣,又不好裝作沒看見,便有些尴尬。過了片刻,還是劉正風拱手禮道:「師兄,打擾了。」
莫大道:「無妨。」拿眼将他一掃,見他背着行李,問道:「你要下山?」
劉正風将家中之事與他說了,忽然起了一個念頭,想也沒想,道:「師兄若是得閑,便與我同去觀禮如何?來去也不消幾日。」剛一出口,便自後悔,心想:莫師兄向來不喜熱鬧,斷不會答應,我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格,何必自讨沒趣呢?
不料莫大竟毫不遲疑,點頭道:「好。」
劉正風既是難以置信,又零星有些歡喜,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待莫大向師父說了一聲,兩人便一同上路。
衡陽城就在衡山之麓,僅一天的路程。進了城內,天色尚早,劉正風想起要帶些見面禮才好,繞道去了一趟市集,置辦了一些绫羅綢緞,往回走時,途經一間樂器行,下意識伸手去撫腰間洞簫,卻落了個空,才想起已交由他人了,擺頭笑嘆一聲。莫大走在他身邊,看在眼裏,卻是眉頭一皺。
到了劉府,莫大拜會了劉正風父母,被安排在西廂住下。距離婚禮之期還有幾天等待,劉正風忙于幫忙籌備,無暇顧及他,自覺十分對他不周,終于到了婚禮前一日晚間,一切準備停當,劉正風這才抽得開身,去見莫大。
正是殘陽西下之時,走在途中,忽然聞見一陣吱吱呀呀的胡琴聲在黃昏中飄蕩,其聲哀切,其響銷魂,勾起人滿懷愁緒。劉正風不禁嘆了口氣,他師兄莫大雖然美譽潇湘夜雨,只是曲調總是走凄苦一路,讓人聞之,不禁悲從中來,而劉正風私下裏認為,音律之道,應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因此對他很是不以為然,只是他知道莫大少時命途多舛,也不便指出。
又往前走了一段,只見莫大獨自坐在庭中石鼓上弄弦,夕照之下,只得一個幹瘦的剪影,胡琴聲百轉千回,哀怨凄絕,真如子規泣血,寒燕獨鳴。
忽聞一個聲音說道:「明天就是二少爺的大喜之日,這人不彈些喜慶的調子,偏拉這些哀樂,簡直像個喪門星!」
又一人附和道:「可不是嘛!你看看他,長得枯瘦如柴,衣服也是破破爛爛的,只要在面前放個破碗,便和那街頭要飯的沒兩樣了!」
說話的,是兩個偶然經過的仆人,雖然壓低了聲音,然而莫大和劉正風都是習武之人,憑內力修為,聽得一清二楚。
胡琴聲戛然而止,劉正風猛地一驚,向仆人道:「下去吧。」那兩人心知自己說錯了話,答了聲是,快步走了。
劉正風在莫大對面入座,道:「師兄,家中管教下人不利,多有得罪,你可不要往心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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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大淡然道:「怎會。」
劉正風道:「師兄你甚少下山,我本來是打算帶你在衡陽城游玩一番,沒想到家中事務繁多,一時抽不開身,多有怠慢,師兄你可要多住幾日,好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莫大看了看他,勾起嘴角,似是笑了一笑,只是轉瞬即逝,叫人不敢确信,說道:「你待我已很好了。」
劉正風怕他誤以為自己只是客套一番,趕緊解釋道:「師兄,我可是說真的!」
莫大低聲道:「我也是說真的……」他自知自己外貌、出身、性格一樣都不讨人喜歡,衡山派中,大家雖是同門師兄弟,卻也對他敬而遠之,只有劉正風待他與有情有義,他深知這個劉師弟是名門世家之後,與他本有雲泥之別,相處之中竟不帶半分驕縱跋扈,全然一派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風度,着實難能可貴。莫大孑然一身,其實在他心目中,除了授業恩師之外,劉正風便已是最重要之人了。只是不知怎的,他越是看重一個人,便越不知道如何面對,明明有千言萬語,臨到嘴邊,硬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劉正風見莫大不做聲,試探道:「師兄你是不是怕回去晚了,師父會有所責怪?我這就去請我爹修書一封,向他老人家解釋清楚。」說着,起身便要走。
莫大趕忙拉住他,「師弟,不用麻煩了,師父律下寬厚,應不致怪罪你我二人,我答應你,多勾連幾日便是。」
劉正風聞言,粲然一笑,道:「如此甚好。」
待得觀禮已畢,劉正風果然言出必行,揀了一晴好之日,領莫大在衡陽城一游。衡陽俗稱雁城,氣候溫和,風景秀麗,北方大雁不耐寒風,每到冬日成群結隊飛越千山萬水,聚集于回雁峰下江灘之畔,這便是潇湘八景平沙落雁的由來。回雁峰乃南岳七十二峰之始,拔地而起不過百丈,然而正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其景卻是一絕。
時值初夏,滿山月季初開,明豔照人,二人登臨絕頂,只見湘江如帶,波光潋滟,雲蒸霞蔚,風光旖旎,令人心曠神怡,愁緒盡消。莫大對游山玩水本無興致,看見劉正風興奮陶醉的樣子,不覺也受了感染,随他一道穿花繞林,尋幽訪古,漸漸地便偏離了正道,往那深山老林人跡罕至之處而去。
山中天氣多變,走不多時,竟然陰雲忽至,下起雨來,二人倉皇之間尋了一山洞避雨,卻不想那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收斂之意,眼見天色已晚,劉正風有些着急起來,道:「師兄,我們此時若不啓程,恐怕今日難得回去了。」
莫大望了眼洞外,只見雨幕繁密,道:「視線不清,山路又滑,安全起見,還是等雨勢小了再走吧。」
劉正風怕家中擔心,然莫大所言也有道理,無奈之下只得嘆了口氣,道:「今日出門時明明是晴空萬裏,怎麽想到會突然下起雨來,師兄,你說我們是不是很倒黴?」
莫大道:「風雲莫測,也是平常。」
兩人目光相遇,見互相都是渾身淋濕,一臉狼狽,不由得一齊笑出聲來。劉正風一直以來雖尊莫大為師兄,心中卻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難以接近,此刻這一笑,似乎隔閡盡消,瞬間親切了許多,心想,原來師兄到底也和平常人一般,會有喜怒哀樂。
正想着,一陣冷風吹過,劉正風「阿嚏」一聲,打了個噴嚏。原來現下畢竟不是盛夏,到了晚間還是有些寒意,山中尤甚。
莫大起身道:「師弟,我去拾些柴火來,你在此稍待。」
劉正風拉住他,「雨下得這麽大,你上哪裏找幹燥的柴火?我不礙事的,師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莫大生怕他感染風寒,卻又想不出個辦法,皺眉沉吟。
劉正風想了想,又道:「外面雨勢雖大,卻并沒有半絲風,剛才那陣風,像是從洞內吹來的,莫非這山洞另有出口?師兄,不如我們往裏面走走,一探究竟吧?」
反正坐着也是坐着,莫大點頭道:「好。」
兩人起身,由莫大打頭,挨着石壁往洞內行去。暮間光線昏暗,走了片刻,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莫大怕兩人走散,回臂牽了劉正風的手,道:「師弟,剛才火折子一并淋濕了,派不上用場,只得摸黑,這洞內幽深,你可要小心。」
劉正風心中本微微打鼓,握住他手,瞬間覺得踏實了許多,答道:「師弟明白。」
兩人不再言語,各自默數着步數,四下裏漆黑靜寂,一時之間,只聽見洞內水滴之聲,合着兩人的呼吸心跳。
莫大但覺掌中溫潤,像是握着一塊軟玉一般,忽然間神思一恍,不由得想到,若能和師弟在一起,永遠這樣走下去便好了,只是這念頭剛一冒出,他便猛地一驚,感到十分不妥,強自打消了。
大概行了百步有餘,前方漸漸光亮起來,走出洞外,原是一片紫竹林,當中立着一座樓閣,紅牆碧瓦,極為幽雅。此時暴雨驟歇,月華初上,清新宜人,竹葉尖上或挂着些水珠,被月色一照,晶瑩剔透,甚是好看。
兩人饑寒交迫,看到此景,精神不由得一振。劉正風嘆道:「沒想到這裏居然別有洞天。」
莫大心中亦是驚奇不已,只不過他喜怒不形于色,僅點了點頭道:「嗯,看來我們是要在此留宿一宿了。」
那座閣樓遠觀不覺古舊,走近一看,才發現四處斷壁殘垣,雜草叢生,一幅牌匾歪歪斜斜吊在門楣上,字跡歷盡風霜不可辨認,顯是已廢棄許久,不過到底是個遮風擋雨之處,內裏還算幹燥。
兩人撿了些枯枝敗葉,升起篝火,劉正風折騰了一整天,此刻終于安頓下來,倦意來襲,哈欠連天。
莫大道:「師弟,你要是累了,就休息吧。」
劉正風實是勞累已極,也不和他客氣了,答了句好,便自和衣而卧,半夢半醒之間,聽見耳邊悠悠傳來胡琴之音,卻不作平日那哀傷悲戚之響,忽而缤紛绮麗,忽而悄然細長,自是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溫柔缱绻,深摯纏綿。
莫大的胡琴,劉正風不知聽過多少回,卻沒有一回是如此的,心中好奇,欲瞧個究竟,只是那樂聲如同枕邊絮語,催人入眠。劉正風一雙眼皮似重有千斤,怎麽也撐不開,只喃喃道:「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師兄,你這曲鳳求凰,彈得真好,若我簫在手邊,定與你合奏一曲……」
莫大聞言,手中一滞,急急向他看去,卻見劉正風面容安詳,呼吸平穩,已然睡着了。莫大無奈一笑,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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