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良宵引

五岳分布神州各地，彼此相去甚遠，此次齊聚封禪臺，乃是一件盛事，衆人新朋舊友一時相逢，推杯換盞、談笑風生之中，不覺過了個把時辰方才散席。飯罷，由左冷禪帶領在太室山一游，賞玩景色，到了暮間，又是盛宴款待。劉正風不勝酒力，便自告退，回房休息。

洗漱已畢，躺在卧榻之上，雙眼雖閉，腦海中卻仍是紛紛雜雜一片，想起今日正是七月初七，他卻不能如期赴約，心中焦慮，太陽穴如有針刺，翻來覆去不得安寐。四野寧靜，唯山風呼嘯，叩窗而響，劉正風睜開眼睛，卻見月光照着樹影透進來，錯落搖曳，想是個星繁月輝之夜，反正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來到走廊，當着月光，倚欄弄簫，以遣憂思。

卻說白日他所見的那兩名黑衣人，正是向問天與曲洋。他二人受命往嵩山打探五岳劍派動向，是以藏身梁上竊聽消息，不想露了行跡，忙趁衆人注意岳不群時脫走，蟄伏于封禪臺附近深林之中。

晚間，向問天啃完了随身幹糧，枕臂而卧，忽然想到什麽，哈哈一笑，道：「好險好險！」說完，望了望一旁，見曲洋盤腿而坐，面色凝重，望着手中洞簫，一動不動，彷如石雕，又咳嗽一聲，意圖引他發話，對方卻是全然不予理睬，只想着自己心事。

向問天肚裏憋了一番話，自是不吐不快，也不管曲洋樂意與否，一個骨碌爬起來，握住他肩膀，令他轉而面對自己，道：「別看了，你就算再盯着看，它未必還能變出個人來不成？快問我什麽好險！」

曲洋心裏正煩，懶得與他争論，沒好氣道：「想說便說，不想說便罷。」

他一點也不配合，向問天哼的一聲，道：「真掃興！你可記得，白日那個衡山弟子明明已經發現了你我，還好半途殺出個岳不群，轉移了注意力，要不然，我們現在恐怕已經兇多吉少了。」

曲洋道：「還不是某人多嘴。」

他一針見血，向問天頓時語塞，給自己下臺階道：「這……教主英明，料事如神，我還不是……一時感慨嘛！」

曲洋譏诮道：「嵩山與黑木崖相隔萬裏，你這馬屁，未免也拍得太遠了些。」

向問天雙手抱臂，怒視他道：「你今日是怎麽了，好像吃了炸藥一般？我說什麽你都要擡杠？不就是沒能見成你那朋友麽，又不是生離死別，好好一個大活人，還能跑了不成？你這麽看重他，不如介紹他入我神教，到時大家都是好兄弟，皆大歡喜！」他自說自話，倒也興致勃勃。

曲洋甚感與他并非一國之人，言語不通，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便在此時，山風驟起，雲開霧散，遠方一道簫聲，清冷如水，飄渺而至。

向問天奇道：「沒想到這封禪臺上，還有你的同道中人。」話音未落，眼前身影一晃，曲洋竟是一聲不響拔足而去。

向問天也不回頭，舉起酒葫蘆，仰天豪飲，心中想道，那衡山派弟子竟替我二人隐瞞，看來所謂的正道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對我日月神教恨之入骨，若将來由這樣的人繼任了掌門，我教亦整頓作風，嚴謹律下，再不許弟子做些傷天害理之事，那緩和雙方關系，以期武林太平，也不是全無可能。

卻說劉正風正自按鼓，忽聽一男子聲音道：「高山流水，巍巍乎，洋洋乎，壯麗典雅，志在高遠，閣下的低音羸弱，斷續悱恻，長嗟短嘆，失了穩沉，此曲便落了下乘。」

劉正風所鼓正是高山流水，乃是思及古琴臺，不覺間所為，對方竟從他曲中知他心有嘆息，令他有些許詫異，道：「閣下所言極是。」擡目朝聲音來處看去，卻見樹影遮蔽之下，立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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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并不走近，又道：「不知閣下所憂何事？」

劉正風與他素不相識，卻不知怎地有種熟悉之感，說道：「今日我本與人在千裏之外的一個地方有約，怎奈卻身困于此，不能成行。」

那人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卻低沉了幾分：「你可是叫做……劉正風？」

劉正風微微一驚，抱拳道：「在下正是衡山派劉正風，敢問閣下是哪位師兄？」他估摸對方是五岳劍派中人，是以知他姓名。

那人道：「不才鬥膽，請劉賢弟借一步說話。」

劉正風道：「好。」便自站直了身體，朝那樹下走過去，正來到近前，那人竟驀地暴起，劉正風大駭，猝不及防，一時間周身諸大要穴被點，登時癱軟，落入那人臂中。

劉正風問道：「你想做什麽？」

那人俯身在他耳邊道：「劉賢弟寬心，本人決計不會傷害你，只是此處人多耳雜，不便說話，多有得罪，還望見諒。」說着，将他打橫抱起，禦風而去。

劉正風動彈不得，只得靠在那人懷中，他既不知對方來歷，也不知對方此舉為何，方寸大亂，不知所措，只聽得耳畔風聲呼呼作響，兩旁景色急速掠過，漸入深山野嶺，四周古木參天，陰森漆黑，不見來路。

忽地一道月光如劍，自林間縫隙刺入，劉正風眼前一亮，卻見那男子腰間別着一管洞簫，雖只一眼，亦足以叫他認出，那正是他随身之物。

原來是他？！劉正風驚喜交加，不覺面上一熱，心中亂作一團，卻不知那人明明約了他在衡陽城相見，怎會出現在此？

那人帶着他拔足狂奔了數裏，直來到一處斷崖邊，卻見松林竹海，山側一橫巨石如蓋，其下布有石桌石鼓，青苔遍生，顯是人跡罕至已久。對方将劉正風安置在石鼓之上，拂手替他解了穴道，自己亦在他身旁揀了一處坐定，解下腰間洞簫，雙手遞來。

未等劉正風發問，那人說道：「劉賢弟，此簫先物歸原主，你且聽我一言，在此之後，是去是留，全由你定奪。」

劉正風接了簫，系在腰間，道：「請說。」

那人道：「我叫曲洋，是日月教十長老之一。」

劉正風聞言，心下大震，不由「啊」的一聲，想道，原來他便是今日黑衣蒙面之人……難怪此前他說，我與他相交，對我來說，并非是一件好事……指的便是這層。

曲洋待他思畢，嘆了口氣，繼續說道：「當日古琴臺之上，我既知你身份，本不該與你許下約定，只是……劉賢弟的簫聲幽雅，當世罕有，實令我仰慕不已……後來嵩山大會定于七月初七，教主命我前來探聽消息，我心想，或是天意注定，你我二人不該相交，卻不想……你竟也來了此地……」

劉正風道：「我也是師命難違。」心想，這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曲洋道：「五岳劍派與日月教之間敵視已久，而今你親眼所見，五岳雖各自為政，只在鏟除日月教一事上，同仇敵忾，若是讓人知道你我之事，必将大損你的聲名，到時候人人都會唾棄你與魔教為伍，使你成為衆矢之的，我是死了也不願見到事情變成這般的。因此，你此刻抽身而退，我決計不會怪你半分，反倒……替你高興。」他一番剖析，推心置腹，誠懇以極。

劉正風見他說話之時一直凝視自己，夜色之中，目光如炬，卻是說到最後那替你高興四字時，忽的黯淡了一瞬，又即刻以笑容掩飾過去，想是不欲令他為難。劉正風不禁心頭暖熱，豪情上湧難以自持，再不能與他對望下去，嘆了口氣，起身踱至一旁。

陰雲潰散，弦月在天，照得山崖滿壁清輝，曲洋但見劉正風背向自己，緩緩走出幾步。他長身玉立，衣袂翻飛，其下流雲滾滾，仿佛要乘風歸去。曲洋黯然神傷，想道：「他這下便是要離開了。」

兩相無言，天地之間，長風呼嘯，劉正風靜立了片刻，忽然喚道：「曲大哥。」

他聲音極低，如喃喃自語，曲洋耳中，卻仿佛驚雷，心中倏然燃起一絲希望之火，站立起來。卻聽劉正風複又喚了一聲，「曲大哥，」語氣愈加堅定，回轉身來，續道：「多謝你據實相告，只是你我以音律相交、琴簫相合，在我心目中，你并不是什麽日月教的長老，唯一知音耳！」

曲洋欣喜若狂，大步踏上前，執了他雙手，道：「好！好一句唯一知音耳！難得劉賢弟有如此氣度！就憑這句話，你便是曲洋最好的朋友，一生的知己！」

兩人目光相遇，但覺心意互通，連日來的愁緒盡消，唯有暢快，不由得仰天長笑，氣沖霄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