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病中吟

距曲、劉二人所在山岩處不遠,有一株古松,粗三人圍,其頂如蓋,投下黑魆魆一片,一人站在那陰影之中,便将曲洋如何将劉正風劫來此地,如何将洞簫遞還與他,兩人又如何互訴衷腸,以知己相稱一一看在了眼裏。

此人便是莫大。

筵席之上,他見劉正風先行告退,便煮了些姜糖水,送去與他解酒,方至院中,卻聽見劉正風與一人對答,讨論音律。莫大怕打擾了他雅興,斂步于廊柱之下,并不現身。不想說話間,那人竟點了劉正風穴道,将他擄走。

莫大驚急,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擔心對方于劉正風不利,不及細想,等回過神來之時,已然手按胡琴,直追而去。那男子抱着一人,腳程卻不落輸,狂奔了數裏,莫大越追,心中越是如堕漩渦,沒個着落,想道:此人內力了得,想是一流高手,憑我一己之力,怕是難以對付。我當時若是大聲呼救,聯合衆人,便可将他輕松拿下,現下來到這荒山之中,卻去哪裏搬救兵?萬一他以師弟性命要挾,我可怎麽辦才好?想着,冷汗涔涔,透及衣背。

直追到崖邊岩下,那人替劉正風解了穴道,拿出洞簫,原來正是劉正風口中與他有七夕之約的那個「朋友」。莫大估摸對方并無惡意,這才松了口氣,卻聽聞那人言道自己是魔教中人,腦中轟然一聲,便要挺劍而上。電光火石間,卻想道:此人若有歹心,方才在庭中就可将師弟置于死地,不必多此一舉,況且師弟視他為知己,我若是不分青紅皂白殺出去,師弟定會責怪于我,且緩一緩,聽這曲洋将話說完不遲。

莫大既如此打算,便屏息凝神,立于松下,聽曲洋将七夕之約以及後來怎樣來到嵩山之上娓娓道來。他表面上字字句句皆是替劉正風考慮,莫大卻是越聽越心驚,越聽越憤怒,想道:魔教中人果然心機了得,知道我師弟是性情中人,盡以這些花言巧語來哄騙他,令他死心塌地同自己相交,我可不能讓他得逞。在兩人談笑之際,第三次伸手去取琴中之劍。

劍已出到中半,忽聽瑤琴聲起,曠遠平和,細韻悠長,莫大不覺手中一滞,心魄被攝,飄渺入無,見山巒跌宕,雲蒸霞蔚,此時洞簫漸入,水瀉石梁,泰然幽靜,溯水而上,險峰奇岩栉比,琪花玉樹叢生,山勢緩則流平,偶遇岩隙逼仄,百丈湍流,飛瀑噴雪,疑似銀河跌落,每攀高一層,想已登頂,浩蕩長風撥開山霧,卻見峰回路轉,更有巍峨直達雲天……

仿佛過了亘古之久,又仿佛只是蜉蝣之間,一曲已畢,餘音如絲,萦繞不去,莫大方才如夢初醒,心想:琴乃君子之器,至德至和,最能反映人心之緒,若心存雜念,如何作此雅奏?曲洋的琴聲端的超塵脫俗,虛靜通天,與師弟的簫聲乃是完璧之合,也難怪師弟與他一見如故,傾蓋相交。這一曲高山流水,怕是世間再無人能超越了。我先前那般妄加猜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差些與他動起手來,實在是慚愧。暗嘆一聲,收劍入琴,再不複取。

曲、劉二人靜立不動,言語斷絕,似是仍沉浸在方才合奏之中,過了片刻,最後一縷餘音亦飛散了,劉正風放下洞簫,道:「此曲逾數月,而今始畢,小弟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

曲洋道:「我亦同感。」遙望一眼明月,又道,「此刻尚早,不若你我再對談幾曲。」

劉正風欣然道:「求之不得。」

二人又作挾仙游一曲,逍遙歡暢,志在寥闊之外,放浪天地,無所牽絆。莫大為其中豪情所折服,自嘆不如,想道:上次在師弟府上,那兩個仆人指我淨作些悲戚之響,話雖難聽,原不是全錯,我的市井之音,怎可同他二人這陽春白雪相提并論?

但見月色朗朗,劉正風豐神淡雅自是不提,那曲洋亦是一位俊逸不羁的美男子,二人一坐一立,琴簫和諧,彷如神仙入畫。莫大心中五味雜陳,不由得想,師弟與此人乃是天作之合。

曲終,二人複又彼此凝望,縱情長笑,劉正風道:「此時若有美酒,你我且彈且酌,便好了。」

曲洋笑道:「七弦在懷,豈曰無酒?」區區一拂,聲如裂帛,昂然激蕩開來,正是酒狂一曲。劉正風擊節而歌,興起之時,以簫相合。

他本性格溫和,知節守禮,只是交往起來,中間似乎總隔了一層什麽,叫人不能接近,莫大與他朝夕共處十載,自恃并非外人,但也從未見過他主動要酒來喝,更未見過他如此忘形痛快,而今得見,卻是與一個萍水相逢之人在一起,其中原因,不言自明,站在沉沉深黑之中,念及此,越聽下去,心底越是涼飕飕一片,如感風寒,渾身顫抖,只覺天昏地暗,扶着松樹才不至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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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洋雙掌緩緩按在琴弦上,收了尾音,問道:「劉賢弟以為如何?」

劉正風沉吟道:「自古有琴酒,得此味者稀,小弟不擅杜康,唯此醍醐,可飲千杯……」

莫大黯然銷魂,再不忍聽,拂袖而去。渾渾噩噩回到下榻之處,望着天上明月,忽而想起那夜回雁峰上,亦是這般情景,耳畔回響起劉正風喃喃所言,不由得取了胡琴……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胡琴聲起,沙啞破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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