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止息

陳華向三個招一招手,便是請他們先攻。

丁勉三人心裏同時想道,我嵩山派到底是武林正派,怎能不顧道義,圍攻一個前輩?互相通了一個眼神,便決定輪番進攻。丁勉乃二弟子,又是十三太保之首,地位只在左冷禪一人之下,自然最先出手。他在江湖上號稱托塔手,力可擎天,嵩山派劍法森嚴,縱橫萬裏,掌法亦大開大阖,起落有度。丁勉既決定一戰,面色立變,目光炯炯,虎視陳華,一擡手,猛地大喝一聲,倏然發力,掌含風雷之聲,山崩之勢撲向陳華。

他正面攻之,光明磊落,陳華道:「好!」雙手一雲,慢慢騰騰,掌畫太極,卻是如同閑庭晨練,毫不起眼。

丁勉心下冷笑,道:沒想到陳華竟是個紙老虎,我這一掌開天辟地,他斷然不敵,一招之內,便要告饒。動念之間,兩人已然交手,丁勉甫一對上陳華雙掌,卻覺得像是打在一團棉花之上,饒他千斤之力,生生發揮不出,一個着急,催動十成內力,卻是越陷越深,不可自拔,大駭之下,望向陳華,只見老者面無表情,定如磐石,須發在掌風中飛動,飄逸似仙,始知水深,心下大駭,旋身撤掌。

丁勉既讓開,仙鶴手陸柏立時接上,他掌上靈動,乃是以招式置勝,彈指間,出了七八掌,猶如仙鶴亮翅,鶴喙飛啄。其快其狠,在場衆人不由得捏把冷汗。莫大心道:師父年事已高,這般疾招快打,怕是難以應付。手按胡琴,腳下已經站不住。卻見陳華不退不避,雙臂不知怎麽一輪,周身竟似起了一團雲霧,乃是衡山入門招式流雲掌。這流雲掌招式平平,威力不巨,被陳華使來,竟出神入化,真真是萬頃雲海,翻滾蒸騰,無數虛招登時将陸柏團團困住,叫他如堕雲中,不辨方向。朦胧中,只聽「噗、噗」兩聲,陸柏雙肩各受一掌,吃痛退開。

莫大、劉正風心中一喜,道:費彬號稱大嵩陽手,功夫與丁勉略同,只是丁勉內力中和,他卻是走得剛陽一路,師父既勝了丁勉,敗他不在話下,若是如此輪番比過,他三人定不是師父敵手。

費彬見陳華揮手間戰敗兩位師兄,心知不敵,微微有些打鼓,手心裏出了一層薄汗,踟蹰不前,忽聞陳華道:「老夫說過,以一敵三,怎麽,你們瞧不起老夫?」

言下之意,竟是叫他們聯手來攻,費彬聞言,大喜過望,更不推辭,道:「既然如此,師侄們得罪了!」與丁勉、陸柏兩人大呼一聲,齊齊攻來。

頓時殿上掌風四溢,人影翻飛。衡山衆弟子與陳華師徒情深,眼見家師受圍,哪能束手旁觀,皆是人人按劍,躁動不已,陳華喝道:「不得上前!」身形在三人間穿行,從容不迫,如步花間,潇灑如風,雙手忽而做指,忽而變掌,忽而捏拳,叫嵩山派三人憋足了勁,片衣不沾,難以近身。

莫大心想:原來我衡山派武功精妙如斯,師父手中無劍,卻是将鎮岳訣之定、衡山拳法之猛、流雲掌之迅、衡山劍法之快乃至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之奇全部融合到了一處,觀此一戰,勝苦練十年。不由颔首,心中稱絕,須知達此境界,不單要內外兼修,将各門武功都錘煉至爐火純青,更要沉心鑽研,将參差不齊的招式融會貫通,宗師氣度,不過如此。

戰了百來回合,陳華畢竟年事已高,忽然真氣不繼,傷寒發作,咳嗽起來,丁勉、陸柏、費彬已是強弩之末,見有機可乘,一心想着保全嵩山派威名,也顧不得什麽道義不道義,傳遞了一個眼色,均提起十成真氣,齊齊發掌。

陳華雙眼一睜,左手對上丁勉,右手對上陸柏,背心空無防備,卻遭費彬暗裏一掌,悶哼了一聲。

莫大、劉正風雙雙長劍出鞘,卻聽陳華斷然一聲:「住!」

他二人平日裏對陳華恭敬謹從,下意識收了腳步,陳華自然知道,他們這一出手,衡山派即為敗局,要依言出力,攻上黑木崖,死傷無數,是以絕不退讓,咬緊牙關,低聲從嘴邊迸出幾個字:「援、手、者,逐、出、師、門!」聲音極小,卻是沉重如山。

衡山派弟子眼睜睜看他受人淩虐,心下慘然,卻再也不敢上前,劉正風喚道:「師父!」已然語帶哭腔。

莫大心想:師父是為保全我衡山派,只是這般……這般不顧性命……唉……唉!連嘆幾聲,卻是束手無策,只恨自己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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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勉三人眼見他已有敗象,下手更重,內力源源不絕向他傾注,陳華兩道老眉擰得死緊,雙目瞪圓,亦是全力相拼。殿上一時死寂,空氣像是凝固一般,唯有四人周身熱氣蒸騰,衣擺、發須都不住翻飛。盞茶之時已過,四人汗流浃背,瀕臨絕境,忽聞陳華「嗬」地一聲低吼,衣袍中真氣鼓蕩,氣如天傾,江海翻攪,山岳俱崩,殿上地陷三寸,狂風巨作,丁勉三人豈堪匹敵,登時被震出老遠,重重摔在牆壁之上。

三人過了老半天才爬起來,費彬內力稍弱,已然口噴鮮血。

這下如雲過天晴,衡山派弟子喜不自勝,紛紛湧上前來,圍在陳華身邊。

丁勉捂着胸口,斷續道:「陳師叔神功蓋世,吾等……心悅誠服……」

陳華含笑道:「師侄過獎,老夫既勝,證明所言非虛,圍剿魔教,時機未到,請師侄帶話左盟主,請他三思,韬光養晦,勿信讒言。」

丁勉道:「這個自然,只是依師叔之見,何時才是時機?」

陳華撫須,略一思量,道:「三年後。」

五岳盟主,十年一屆,三年後便是再選之時,會否輪到嵩山派,還未可知,丁勉看破陳華打算,哼的一聲,一揖告辭,與陸柏、費彬走了出去。

陳華返回座上,受衆弟子恭維祝賀,飲了口茶,喚道:「莫大。」

莫大領命上前,聽陳華問道:「方才一戰,你可看仔細了?」

莫大道:「一招一式,銘記在心。」

陳華道:「那為師便考你一考,依你所見,我衡山派武功精要何在?」

莫大将方才所思一一道來,陳華滿意一笑,道:「不錯、不錯……」忽然毫無預兆,長噴一口鮮血,血濺三尺,觸目驚心。衆人皆愣住了,卻見他雙目一閉,身子向前撲去。

變故陡生,衆弟子紛紛搶上前扶住了他,一時間殿中呼聲不斷,劉正風離陳華最近,執了他手,一試脈象,愕然失色,道:「師兄!師父……師父他……經脈寸斷!」

莫大登時臉色慘白,眼前發黑,差些站不住了,試了一試陳華鼻息,發覺尚有一線生機,深吸口氣,方才鎮定下來,同劉正風扶了陳華至房中,命其餘衆弟子在門外守候。

二人将陳華置于卧榻之上,自己亦一前一後盤腿而坐,替他運功療傷。兩個時辰,方覺陳華氣息稍平,這才令他躺卧下來。卻是交替守候,片刻不敢離開。

直到半夜,劉正風伏在床沿,恹恹欲睡,卻聽幾聲沙啞咳嗽,見陳華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立時精神一振,輕聲喚道:「師父,你……你可好?」握了他手,替他渡氣。

陳華颔首,仿佛朝夕之間,老去十載,微不可聞道:「正風,為師櫃上,有一柄劍,你去取來。」

劉正風不敢有違,取了長劍,卻見這劍古樸沉重,自是一柄利刃。

陳華扶劍道:「這劍,名作清風,乃我成名之劍,與你一字相合,饒不比軒轅太康,也不可多得,如今……傳與你。」便向他一推。

劉正風搖頭:「師父,這……弟子意不在江湖,怎敢受此重禮?」

陳華道:「你癡迷音律,為師知道。為師只是放心不下,寶劍有靈,願你長攜身側,得寶平安。」

劉正風誠懇道:「弟子得師父庇佑,風浪不侵,這寶劍,原是不需要。」

陳華一笑:「今日一戰,為師真元耗盡,大限将至,你們以後,得靠自己了。」

「師父……」劉正風只道了這一聲,再也說不下,心中凄涼,哽咽不語,兩滴清淚直直墜落。

陳華雙目一閉,道:「喚你師兄來。」

劉正風踟蹰好久,答道:「是。」失魂落魄走了出去。

片刻,莫大推門而入,行至床旁,雙膝跪地。兩人一時間無有言語,半晌,陳華忽然道:「七年前,嵩山一役,你可責怪為師?」

莫大苦笑,道:「不怪。劉師弟宅心仁厚,天資聰穎,掌門一位,當之無愧。莫大自當從旁輔佐,鞠躬盡瘁。」

陳華雙肩抖動,竟是大笑,道:「這一舉,竟連你也騙過了!」

莫大不解,聽他說下去:「論資質,正風确在你之上,也确實,是君子氣度,一派大方,可惜……他心在天邊,掌門一位,對他來說,不過負擔。」

莫大心道:原來師父不聲不響,已然洞察一切。陳華歇了一歇,接着道:「不過,你能作此想,為師到底,沒看錯人。其實,為師當時不令你下場,另有考慮。」

莫大聽他仔細分析道:「一則,我衡山勢弱,不可争大,你師弟與世無争,必讓敗;二則,隐瞞你實力,叫天下猜度不透。需知習武,業精于勤,荒于嬉,你肯下苦功,十年過後,定然位列頂尖高手。介時,如遇對手,不明就裏,将你看輕了去,你厚積薄發,便有制勝把握。」

莫大越聽越是拜服,師父七年之前,便已算到旬載之後,此等運籌帷幄,驚世絕俗,想着,不由得有些發愁,道:「師父,現今武林局勢,日趨緊張,弟子謀略見解,遠不及師父,怕是……怕是有負所托。」

陳華道:「不過而立之年,說這些喪氣話作甚……為師有兩字,你記之、從之,雖不致将我派發揚光大,自保無礙——伸出手來。」

莫大聽令,陳華在他掌心,一筆一劃,慎重寫下,卻是:「中、庸。」二字。莫大刻入心中,道:「弟子謹遵師命,此生此世,不敢有違。」

陳華颔首,道:「為師,尚有一事交代,你師弟……」

莫大聽他提及劉正風,心中一悸,卻聽陳華一聲長嘆,道:「正風随和,卻是,外柔內剛,于己認定之事,絕不言棄,須知,過剛易折,你……你多擔待……」

莫大道:「師弟與我情同手足,只要我一日有命,便要保他周全。」此言發自肺腑,一字不假。

陳華浮起一絲笑容,道:「好,叫他們都進來。」

莫大傳令,衆弟子湧入,滿滿跪了一室,皆是暗暗抽泣不已,将這春夜暖閣變作秋雨潇潇。

陳華在莫大、劉正風攙扶下坐正,顫顫擡手,一字一頓,悠悠道:「衡山弟子聽令……老夫第十二代掌門陳華,現傳位于本派首席弟子,莫大,從今往後,由新任掌門,操持大小事務,其餘弟子,謹遵其命,不得有違!」

衆人長拜不起,答「是」之聲此起彼伏。

陳華欣然,再無牽挂,長吐一口氣,悄然道:「老夫……去矣……」雙目一阖,無了音信。

莫大、劉正風但覺天塌地陷,世界崩決,室內哀泣、悲鳴之聲益盛,似要将人卷進虛無昏暗無底漩渦。

作者有話要說: 下個星期估計很忙,可能不能日更了,大家多擔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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