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井裏
陳華故後,衡山派終日陰雲籠罩,悲傷沉浸,饒自然風光,欣欣向榮,亦無可解。
合攻黑木崖一事遭阻,左冷禪未再發難,江湖平靜得保。莫大身為掌門忙于打點師父後事,俗務纏身,無暇顧及其他。劉正風一生一帆風順,所思所想,皆是大雅,自遇到曲洋後,才通些人事。此一回,忽失愛師,驚急無措,憂悒不去,午夜夢回,皆是那費彬一掌拍在陳華背上,陳華口噴鮮血可怖之狀,他又極重情義,一時纏綿悱恻,深陷其中,日日渾渾噩噩,憔悴了許多,唯有鼓蕭,以遣悲思。
這天傍晚,霞光如血,林間陰翳晃動,劉正風回到房內,堪堪踏入,卻發現屋內桌邊,坐着一人,面容在殘陽照耀下,不是曲洋,卻又是誰?
只是現在方才暮春,離七夕之約尚遠,他又怎會在此?劉正風難以置信,疑心自己看花了眼,未及反應,對方已看見了他,踏步上前,一把擁住了他。
劉正風頓覺落入一個溫暖懷抱,方知不假,渾身一松,道:「曲大哥……你、你怎……?」
曲洋自收到線報,陳華仙逝,擔心劉正風悲傷過度,是以日夜兼程趕來,只為見他一眼。此刻卻不欲提及他傷心之事,只道:「我來衡陽城辦一件事情,想着你就在附近,便來見你。」
劉正風只道能見着他,便是好的,連日來愁緒稍解,心中輕了些,便似漆黑裏透進了一絲光線,面上微微笑了笑,道:「曲大哥好生膽大,衡山派重地,你也闖得。」
曲洋傲然道:「士為知己者死,我何懼?」又笑了笑,說,「你總不至于,将我掃地出門吧?」
劉正風道:「曲大哥說笑。」面色一暗,卻道:「只是,卻不能與君琴簫對談,須得謹慎些才是。」
曲洋道:「無妨,日後大有機會,我今日來,是有一事相告。」
兩人關了門,圍桌而坐。劉正風替曲洋斟了杯茶,一個手勢道:「請說。」
被他專心致志望着,曲洋似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了片刻,道:「劉賢弟,其實……愚兄近年來小有積攢,便……便在這衡陽城內置了一處産業,你日後倘若想念這把瑤琴了,只消派人捎個信,我立刻放下一切來見你。」頓了一頓,還覺不夠,續道:「便不只七月初七,随時恭候。」
劉正風初時還有些未會過意,只愣愣看着他,忽然一顆心便似抛向了雲端,大喜過望,抓住他的手臂,道:「曲大哥,可當真?」心中想道:曲大哥乃信人,但凡應允之事,都是不折不扣做到,何曾欺騙于我?難怪他說,日後大有機會,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呵!
曲洋略一點頭,兩人對視,面上皆是喜樂,劉正風如沐春風化雨,重煥光彩,道:「卻不知曲大哥看上那塊寶地?」
曲洋微露窘色,道:「此地不甚體面,說來叫賢弟恥笑,便是濱江上一處名為……名為……」他一連說了幾遍,面上浮起羞赧之色,似是說不下了,終在劉正風不解的眼神下,長籲口氣,才輕聲快語道:「一處名為……快活林……的地方。」
劉正風聞見這個名字,硬是憋不住笑出了聲,道:「這……可是勾欄院落,煙花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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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洋窘色更甚,道:「不錯。」唉了一聲,道:「愚兄遍尋全城,只這處位置、價錢均合宜,那主人又急着轉手,便如此定下了。賢弟乃世家公子,切不可親自前往,污了聲名,先記着這地方,日後愚兄遣散衆美,重新裝潢,作其他經營,再招待你入內。」
劉正風想了一想,道:「曲大哥何必大費周章?紅粉營生,原是不易,你這一下,叫那些女子頓時流離失所,恐怕不妥。」
曲洋倒是未想過此層,道:「依賢弟之見,當是如何?」
劉正風忽而一笑,道:「日月教中鮮有女子,世人怕是絕猜不到,曲大哥你貴為長老,竟盤踞青樓。」
曲洋沉思了片刻,點頭道:「正道中人不屑流連脂粉之地,敬而遠之,我藏身其中,确實隐蔽。那便不挪作他用,至于那些女子們,來去自便,也不強留。」
劉正風道:「如此甚好。只是這名號須得改一改,那什麽……來着,實是不雅,我也是羞于啓齒的。」
曲洋颔首,沉吟片刻,道:「美人如玉,便作群玉苑,你看可好?」
劉正風道:「美矣。」
二人交換了近期所得曲譜,細細推敲品味,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轉眼間暮色四合。曲洋匆匆別過,方行至門邊,卻聽背後聲音喚道:「曲大哥,你……這就走了?」轉頭一看,劉正風望着他,眼裏盡是落寞無助。
原來劉正風只方才與他湊在夕照中談笑時,心內才覺得溫暖一些,此時看到他背影走遠,便似遠離了光明熱源,又要被那漆黑陰森的夜晚吞噬,頓時湧起一陣孤單,胸口塞了冰塊似的寒冷,不由真情流露,将心中所想道了出來。剛說出口,便自後悔,想道:曲大哥在此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險,萬一被師兄他們發現,要對他不利,那便都是為我所累了。
想着,立刻改口道:「沒什麽,曲大哥,你……」去字還未說出,曲洋已經洞悉他所想,折返了,目光灼灼看着他,柔聲道:「我不走,你想我待到幾時,便待到幾時。」
晚間,二人聯床夜話,直至子時,曲洋方催促劉正風入睡。二人背過了身,不再言語。曲洋合了雙眼,卻聽得身側每隔片刻,便是窸窣、嘆息之音,心道,劉賢弟果悲傷成疾,夜不能寐,卻不點破,轉過身問道:「劉賢弟,你睡不着?」
劉正風肩膀一抖,嘆息一聲,亦轉身面向他,也不隐瞞,道:「曲大哥,我每每一閉上眼睛,腦海裏便是師父……那慘狀……實是可怕得緊……便是不願相信,這竟是實在發生過的事情,總道,這一切怕是一場噩夢,一朝夢醒,便就好了……只是這夢,偏偏怎麽也醒不過來,日複一日,永無止境似的……」
曲洋靜靜聽他述說,感同身受,也不用什麽逝者已矣之類的客套話安慰他,道:「劉賢弟,你我親密無間,有些事情我不怕說與你聽。」說着靠近了他耳邊,低聲道:「月前,我教任教主出關,神功益精,已期吸星大法第九重,江湖之上除武當沖虛道長、少林方證大師或可一戰,其餘人等,不值一哂。」
劉正風知他不會有半分誇大之詞,渾身一顫,聽他續道:「聞左冷禪欲率五岳劍派來擾,教主不憂反喜,命教中上下摩拳擦掌,森嚴以待,新淬黑血神針數百計,黑木崖地處險要,易守難攻,你們若然前來……恐全軍覆滅。」
劉正風心生後怕,道:「難怪師父……以命相抗……原是……已辨明形勢……」
曲洋點頭道:「左冷禪奸狡巨滑,到時為保一己實力,必令其餘門派打頭陣,衡山派趟了這渾水,便是要替人做嫁衣,死個不明不白。」
劉正風從來不去想這些江湖鬥争,此時聽他抽絲剝繭,細細分析,方覺其下有深淵,然他何其聰明,轉念間便發覺疑點,道:「只是五岳之間,向來進退與共,若其餘四派皆欲一戰,只我衡山置身事外,原是無用。」
曲洋搖頭道:「嵩山、泰山主戰,北岳恒山皆是出家人,以和為貴,華山派掌門神功初成,羽翼不豐,自然避之不及,如是,南岳衡山便是這關鍵一子。」
劉正風了然,道:「原來如此。」
曲洋将個中玄機與他說盡了,忽然長嘆一聲,道:「陳華前輩目光深遠,為了武林太平,不惜以身赴死,力挽狂瀾,此等高義,令人欽佩。」
陳華在劉正風心目中,巍峨如山,此刻聽他一言,驚喜摻半,道:「曲大哥你身為日月教中人,亦作此想?」
曲洋道:「正邪黑白,豈能簡簡單單說得清楚,難道正道之中就沒有小人,魔教之中就出不了君子?」
劉正風想到那嵩山派三人逼死師父時的情狀,一陣憤怒,心想,那三人心狠手辣,尤其是費彬,竟然暗施偷襲,卑鄙下流,妄稱正派,比起他們,曲大哥雖是日月教中人,為世不齒,卻要高風亮節百倍千倍,遂說道:「曲大哥言之有理,人與人不是那麽簡單區分,正道之中也不乏卑劣之輩……」忽而發覺對方言語有異,一笑道,「大哥怎地自己說自己是魔教?」
曲洋一愣,繼而笑道:「我竟一時忘了自己是這日月教中人。」
劉正風聽他一席話,心結竟不知不覺間解了,想到武林紛争,是是非非,沒個窮盡,心生厭拒,一拍腦袋,道:「哎,曲大哥,我們向來只探讨音律,今日竟談了這許多江湖之事,實在掃興!」
曲洋認罪道:「都是大哥不好,再不說了,睡覺。」
劉正風道:「好。」倦意來襲,一閉眼睛,靠在曲洋肩頭上睡着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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