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順物
區區一晚,何其短暫,燈芯剪盡,大廟晨鐘鼓過,天色便一寸寸明亮起來,朝霞由紫轉紅,旭日噴薄而出,又是一日晴朗無雲。
劉正風饒是一刻也沒有合眼,見天光大亮,亦如平常一般起身、服衣、洗漱,卻只是例行公事,腦海裏空空如也,魂飛天外,不知想些什麽。他有意将動作放慢,直拖延了兩刻的時辰,便是連這些瑣事也做盡了,坐在桌邊,不堪重負長籲了口氣,想起昨夜之約,知道非得給父母一個交代不可,腳下卻是像深陷泥淖,怎麽也邁不開步子。心裏異想天開道,要是能化作一縷簫聲,飄到天涯海角,遠離這些紛紛擾擾,到一處任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便好了。
正出神間,有人在門上敲了敲,道:「三少爺,老爺和夫人請您去前廳一敘。」
劉正風心裏一緊,知道是時候該做出決斷了,道:「我……片刻就來。」又坐了一會,拾掇起全身勇氣,方才步出門去。
到了廳上,劉母見到他,笑容可掬,迎上前來,說道:「正風,昨夜我與你說的那件事,你已想過了吧?可是應允?」
她滿臉期盼,像是一塊滾燙的烙鐵烙在劉正風心上,劉正風急急避開了目光,想到即将掀起的狂風大浪,渾身瑟瑟顫抖,卻是硬逼着自己開口,道:「兒子,已想過了。」忽然雙膝跪地,深深拜了一拜,道:「請恕孩兒不孝,別的無論何事,只要孩兒力所能及,都不敢有違父母之命,只這一件……孩兒,不能應允。」
劉母臉上閃現疑惑之色,似是沒聽清他所說,當場呆愣住了。頓時,廳上便是死一般的沉寂。過了半晌,忽聞「啪」的一聲脆響,劉父将手中瓷杯摔個粉粹,扶着茶幾,倏然站起,指着他道:「你……你說什麽?!」
劉正風捏緊了拳頭,道:「孩兒,不能應允!」他方才惶恐茫然,無以複加,此時說了出來,反而大松一口氣,雙腳仿佛從一葉飄搖扁舟踩到了實地上。心想,我既然已有傾慕之人,又豈能不明不白同旁的人定下終身,徒誤了他人,便是不能共曲大哥終此一生,也應為了他,守着這心中的一片淨地。思定,益發堅定,昂首直視。
「你!你……!」劉父一連說了幾遍,一時氣急,揚手便要劈頭蓋臉打下來,劉正風不閃不避,卻被劉母一把攔住,道:「且慢!正風這孩子自小聰明省事,或是有什麽不得已之處也未可知?」轉頭令道:「正風,你有什麽苦衷,快快與你爹說明白,大家好好商量!」
劉正風感激望着母親,卻是凄涼一笑,心想,這緣由,即使說了,爹娘也斷不能理解,只怕還以為我得了失心瘋,徒惹悲傷,不如不說,便道:「本也沒什麽苦衷,只是我……不願成親。」
「混賬!」劉父大喝一聲:「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豈有不願之理?!你已到了這個年紀,還不娶妻生子,為我劉家開枝散葉,讓我這老臉往哪擱,難道要全城人看我劉家的笑話麽!」
劉正風想道,說了半天,原來爹以我為恥,心裏涼透,也不辯解,更不知如何辯解,道:「旁人作何想法,與我無關。爹若是沒別的好說,兒子便退下了。」
劉父氣得發抖,走到他近前,指着他鼻尖罵道:「你這個畜生倒是潇灑,老子白養活你這麽多年,一句與我無關就撇得幹幹淨淨!我跟你說,你若是不答應,就給我從這個家裏滾出去!滾!」說完,一揮手,返回座上,再不看他。
劉正風心裏悲憤交加,百味雜陳,眼角竟是生生急出兩滴淚水來,又無可奈何,磕了一個頭,道:「孩兒……遵命。」
說着,站起身來,甫一轉身,心中酸楚翻湧,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腳下綿軟,似是踩在棉花之上,定了定神,方才站穩。聽見劉母道:「唉,老頭子,你也是的!正風只是一時糊塗,我們慢慢再勸就是,你怎地把話說絕了?」
劉父道:「都多大的人了還慢慢再勸?!慈母多敗兒,他這性子就是被你慣出來的!我今天不教訓教訓他,這小子還不知道大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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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正風聽着兩人争執,心生厭倦,心一橫,大步踏了出去,只聽見母親在身後「正風!正風!」喚他不停。
漫無目的走出老遠,腳步才漸漸緩了下來,他心中有事,是以擡眼看到周圍行人,便只是面無表情瞥了他一眼,似乎都像在盯着他,相互竊竊私語,冷嘲熱諷,低頭抹了抹淚,冷靜下來,想道:劉正風啊劉正風,你也忒沒出息,世上難道有什麽事是不可解決的麽,堂堂七尺男兒,負氣出走便罷,當街哭哭啼啼卻是像個什麽樣子?叫曲大哥見到你這般,可要後悔看錯了人。一時間,羞愧難當,真想扇自己兩耳光。轉身折返,走不出幾步,又尋思:爹脾氣火爆,此時正值氣頭上,便是如何說也說不清楚的,我不如先回衡山待兩天,等他氣消了,再作打算。
想到此,心中忽然有了主意,道:對了,師兄于人情世故比我懂得多,現今又貴為衡山派掌門,說話分量倍重于我,我便與他商量商量,就說自己無心世俗,只想專研音律、劍法,窮此一生,央他去幫我在爹娘之間斡旋,他愛好胡琴,定能解我心意,若他肯相助,說不定爹娘就不會逼我成親了。這一下,擦幹了淚,再不迷茫,往師門方向而去。腳下不歇,走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方才趕到衡山,正走在石梯之上,卻見前方不遠處,一人抱着胡琴,立于松下,竟是莫大!
劉正風趕巧要找他,呼道:「師兄!」三步兩步邁到了他面前。
莫大瞧了他一眼,臉上卻是陰晴不定,似有異狀,道:「師弟,你來了,我有些話要與你說。」
劉正風心道,這下倒是湊巧,咽下了話頭,問道:「不知師兄是為何事?」
莫大引他在道旁一方巨石上坐下,這巨石突出山崖之外,遠觀山巒起伏,俯瞰煙雲萬丈,風景獨好,乃是唐時一位高僧打坐思禪之處,題名石浪臺。
兩人坐定了,莫大吱吱呀呀拉了一陣曲子,便是劉正風再熟悉不過的《潇湘夜雨》。劉正風心中本就焦急,聽他做這些靡靡之音,卻不說正經事,更煩不勝煩,想道:這是哪門子的潇湘夜雨,簡直是凄風苦雨,有傷風雅,聽他拉這些糟粕,我還不如從這裏跳下去摔死了爽快。催促道:「師兄,你有話便說,何必賣關子?」
樂聲戛然而止,莫大極輕地嘆了一句,緩緩說道:「師弟,你不願成親,卻是為何?」
聞此一問,劉正風猶如晴天霹靂,張口結舌,他前來本是想與莫大商量此事,怎料莫大竟已知曉,還反過來問他?一時心裏轉過了無數念頭,道:啊!是了!定是爹娘連夜報他知道了!卻不知爹娘同他說了我些什麽,他會否對我有所誤會?
想着,有了顧忌,避開話鋒道:「師兄你何出此言?」
莫大搖了搖頭,道:「昨天夜裏,伯父差人送來急信,你的事情,我大抵都知道了。」
劉正風心道,果然如此,打起精神應付道:「那師兄你,作何想法?」問罷,心中惴惴,不知對方會怎麽回答。
莫大想了想,道:「事出有因,我須得知道你的真實想法,再作判斷。」
他此言公道,不偏向任何一邊,劉正風适才有了些信心,想道,我既然要請他幫助,便要坦誠相告,不可有所隐瞞,棄了先前準備好的說辭,道:「其實……其實不瞞師兄,我早已……心有所屬……故而……」
聞見「心有所屬」那四字,莫大心中巨震,不知怎麽,竟想起曲洋來,卻是不敢相信,也不欲相信,只道:師弟與他雖然親密,倒也不至于……嘴角一扯,竟然笑了一笑,道:「原來如此,師弟你可真是一葉障目,伯父、伯母只希望你早些成家,至于對方是哪家小姐,原不重要。」
劉正風心想,若是「哪家小姐」便好了,我何至于?面上慘淡一笑,口中說道:「只是此人……與我身份懸殊,不容于世……這些年來,我們只得迢迢暗度,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數……」
莫大心想,他所言之人,分明便是曲洋,難道還有旁人?胸口如受一記重錘,痛不可當,竟只有力氣呼吸,卻說不出話來,劉正風沉浸在自己世界裏,哪裏注意到他,自顧自說下去,道:「其實,我也并非貪心之輩,所求無多,只希望時常……」搖了搖頭,改口道,「只希望偶爾能與他見上一面,說上幾句話,便已心滿意足……叫我違背心意,同別人一起,卻是萬萬不能。」末了,擡起頭,慎重其事望向莫大,道:「師兄,你或許不懂得這種感覺,倘若有朝一日,你真正歡喜一個人,便就知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莫大見他望着自己,眼神卻是虛無缥缈,似乎透過他,在望着別處,知他想起曲洋,心道:師弟這番話,與其是對我說的,不如說是隔着千裏,在向曲洋告白……想着,猶如一把尖刀在心中肆意翻攪,痛到極處,一時又想大哭,又想大笑,心中疾呼:我何嘗不懂!我何嘗不懂!卻是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聽見。
兩人默默相對,半晌無言,忽然卻聽莫大聲音喑啞,道了兩聲:「好!好!」
劉正風一喜,傾身向前,問道:「師兄,你可是願意幫我,向我爹娘說情?」
莫大一笑,斜斜望了他一眼,那眼神陰鸷冷酷,又像是燃燒着熊熊火焰,看得劉正風竟是背心發寒。莫大并不回答,語氣辛辣,說道:「這世上之事,皆有道理,明知為世所不容,偏要逆其道而行之,豈不是癡人說夢!」
劉正風神色一凜,眸中猛地黯淡,流露出受傷神情,卻是低聲道:「這世上,多得是追名逐利之人,我自追趕一席美夢,卻也沒礙着誰……」
他竟稱與曲洋之間是「一席美夢」,置他父母兄弟、衡山上下于何地?!難道除了曲洋,這一切對他來說,都只是拖累他的枷鎖,欲抛之不及的負擔?!莫大忽的怒不可遏,未經思考,脫口道:「夢幻雖美,終須一醒,豈能一生,耽溺其中!」
他這幾句話說得極重,句句直插劉正風痛處,将他不願面對的現實活生生扒了皮,血淋淋掼在他面前,劉正風只覺萬箭穿心,睜大眼睛,呆愣住了,似是從裏到外凍結一般。
莫大見他面色慘白,神情錯愕,方覺自己出言過甚,于心不忍,欲加以解釋,還未開口,劉正風卻垂眸別開了頭,聲音如一縷幽魂,靜靜地道:「多謝莫掌門提點……」
他突然變了稱呼,莫大心中驚呼,又聽他極慢、極輕,卻是極慎重地說道:「可惜劉某冥頑不靈,心甘情願做個逐夢之人……此生……不悔……」
莫大聞言,五雷轟頂,神魂游離,一時間竟分不清眼前是真是幻了,見劉正風起了身,便跟着站了起來,劉正風走下了石臺,他也便下了石臺,回到山道之上,接着,看見劉正風朝他深深一拜,道:「告辭。」衣擺在風中打了個旋,便走了,留給他一個毅然決然的背影。一會兒,翻過一個山頭,即便連背影,也遠得看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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