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因時

從衡山下來，劉正風心灰意冷，但覺無處容身，不知何去何從，便随着腳步，走到哪裏，算是哪裏。山花、樹影、市集、街巷一一掠過，全然引不起他注意。行屍走肉般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覺得周圍起了一陣霧氣，便是越向前行，越是濃重，湮沒萬物。如是過了片刻，有些微微亮光透了進來，經其一照，霧霭化開，留下淡淡一層白氣，輕紗般浮于腳下，眼前所見一片河川，兩岸蘆葦叢叢，搖曳風中，日光柔柔，河面波瀾不驚。便在這河中間，有一處江心洲，洲子想是洪水來潮時被水浸漫過，極為肥沃，生了一叢綠幽幽的草地，賞心悅目。

劉正風介時方覺疲累，在岸邊揀了一處幹地坐下，稍事休息，才坐了片刻，對岸傳來幾聲「咩咩」羊叫，接着，一只小羊羔從蘆葦中鑽了出來，左顧右盼，憨态可掬，劉正風看着，不由會心一笑。

那羊兒四處奔走覓食，忽而擡起頭朝江心一望，想是發現了那從草坪，撒開四蹄飛跑過去，初時河水不深，羊兒歡快跳躍，及至洲頭，被激流所阻，繞了幾周，無路可行，卻是看的着，去不到，立于潺潺流水之中，空自哀鳴。

劉正風感慨出聲，欲上前相助，身體卻似捆住了一般，四肢百骸皆沉重得擡不起來，眼前漸暗，景色被卷入虛無之中，歸于黑暗，方知身在夢中，想要醒來，卻是頭痛欲裂，幾經掙紮，拼盡全力，只将眼睛撐開一條窄縫，朦胧間向四下裏打量了一下，乃是一處山林之中，原來他不知何時竟靠在路旁一株大樹上睡了過去。

已是晚間，天邊寥寥幾點星子，劉正風扶着樹幹，爬了起來，甫一站定，只覺氣血不繼，頭昏眼花，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似要厥倒，歇息了好一會，才緩過勁來。耳中轟鳴聲漸消，便聞見山頭方向飄來幾縷幽雅的琴聲，所做乃是「雎鸠」。

劉正風尋思：關關雎鸠，在河之洲……難怪我會發那夢，原是睡眠中聞見此曲。便自駐足聆聽，越聽，越覺得這琴聲恁的熟悉，心中狂跳，想道：此人操琴之術，世上罕有，像極了曲大哥！可是……曲大哥早已回黑木崖了，此時應在千裏之外，又怎會……？

明知不可能，腳下已經邁開步子，循着聲音飛奔而去。

對方一曲已盡，毫不停歇，從頭複起，其聲也切，其情也哀，像是在這茫茫天地間呼喚什麽，愈奏愈急，如驟雨傾灑，懸瀑跌碎，忽聞「铮」的一下，羽弦應聲迸斷，留下一陣亂音。

也便是此時，劉正風已沖上了山頂，唯見朱牆碧瓦，高璧飛檐，竟是「回雁樓」！廊下階前，一人背坐，那身影在明月清輝照耀下，正是曲洋！

劉正風大呼道：「曲大哥！」聲嘶力竭。

那人聞見，背脊一震，回過頭來，見了他，登時推琴站起。兩人遙遙相望，一時無言，只一瞬不瞬盯着對方，像是要把彼此的模樣刻進心裏，千言萬語自眼底裏一一滑過，不消一字，已讀懂了對方心念。過了許久許久，兩人同時邁開腳步，向對方行去。起初，一步一步，莊重虔誠，如同禮佛，越到近處，卻是走得越急，似要飛奔起來，明明咫尺之遙，像是走了萬年，終來到面前，緊緊擁在一處。

劉正風潸然淚下，攀着對方肩背，「曲大哥、曲大哥……」喚了一聲又一聲，甜蜜的、難過的，無數念頭滾過，将心裏塞得滿滿的，似乎要漲裂開來。曲洋默然，緩緩撫着他腦後，動作輕柔無以複加，似是捧着一件寶物一般。

劉正風宣洩了一陣，始覺輕松，淚水漸住，這才退了開來，曲洋扶着他手臂，引他在階上坐下，見他風塵仆仆，面容憔悴，眼裏布滿血絲，心疼得緊，替他擦幹眼角，道：「劉賢弟，你……你……唉……」嘆了口氣，卻是不知說什麽好。

劉正風這時才覺奇怪，問道：「曲大哥，你怎會在此的？」

曲洋搖了搖頭，反問道：「前些日子你可是去過群玉苑？」

劉正風念及前事，恍如隔世，好半天才想起來，道：「确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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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洋道：「那裏的姑娘見了你，告我知道，我便來了，只是你卻不在府中，我想你或是回師門了，又去衡山尋你，仍不見，便四處打聽，你卻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我……我實在無法可想，失神之際，已來到這裏……」

劉正風心想，曲大哥雖是寥寥數語，輕描淡寫，可是我聽他方才琴聲混亂，前所未有，心裏怕不知有多擔心，道：「曲大哥，我……對不住你。」

曲洋不悅道：「你我之間，還說這些？」問道：「賢弟你……這般……卻是為何？」

劉正風想起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內心隐痛，低聲道：「有人逼我做一件我不願做的事情……我……便逃了出來。」

曲洋心中一沉，隔了片刻，問道：「何事？」

劉正風想了想，悠悠道：「便在他人眼中，人生喜樂，莫過于此。」

他雖未言明，曲洋已經了然，心想，劉賢弟與我不同，乃是世家子弟，時候到了，便要成家立業，否則，定然招人非議，此事我早有預料，只是……腦海裏浮現出劉正風一身喜服，與某個陌生人合卺對飲，其樂融融之情景，心中卻是一痛。饒是如此，仍笑了一笑，道：「既是如此，劉賢弟何以不願？」

看他竟是一臉雲淡風輕，劉正風一時絕望，心道，原來，煩惱的只得我一個，眼淚直直墜落下來。

曲洋見狀慌了神，他一生之中，饒是四面受敵，生死關頭，也不似這般手足無措，語無倫次道：「劉賢弟，你……你莫要傷心，莫要傷心……有何難處，便與我說，愚兄在此，決不讓人欺負了你去！」劉正風聞言，搖了搖頭，不發一語，淚水兀自滾落個不停，曲洋只覺那一滴淚，便像是一柄利刃插在心裏，肝腸寸斷，不由得将他攬在懷裏，只喚道：「劉賢弟……」

劉正風雖是靠在他身上，卻覺得兩人間隔着一道鴻溝，無法接近，像是被獨自抛在天涯海角，山窮水複，無路可走。許久，細語道：「曲大哥所言，極是在理……可惜……劉正風此生，心之所向，早在七年以前，便已注定……從此眼中，再容不下其他……」

曲洋聽着，想道：劉賢弟所指，可是……可是……？心中巨震，複而又是狂喜，渾身都顫抖起來，胸口情緒滿溢，不能承受，倏然站起，踱至一旁，扶着廊柱微微喘息。

劉正風道他明白自己所想，心生厭惡，暗自苦笑，想道：也罷、也罷……心如死灰。兩人靜默以對，只聽夜風嗚咽。

劉正風正自出神，卻聽曲洋忽然開口，問道：「那你以後，作何打算？」

劉正風黯然道：「這世間，已容不下我，願尋一尺荒地，種田牧羊，窮此一生。」

曲洋長嘆一聲，折返回來，複在他身邊坐下，執了他手，緩緩摩挲，仔細端詳，道：「劉賢弟，你看你這雙手，白淨修長，哪裏像是農人的手？雖然好看，做起粗活，必定不便。」

劉正風不解其意，聽他續道：「到時候，你春要犁地播種，秋要收割曬谷，一個人，怕是忙不過來的。」

劉正風「啊」的一聲，心中有什麽東西，像是松動開來，卻見曲洋擡起頭，眸中火熱凝視着他，道：「便帶上愚兄，也好打個下手，我倆彈琴吹簫，閑話漁樵，相伴一生，如何？」

劉正風鼻尖一酸，一個沒忍住，淚水又湧出來，此番卻是因着喜樂，道：「若能如此，夫複何求？」說完，大喜大悲加之連日積勞，忽然發作，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