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意絕

及至黎明,雨勢稍緩,曲洋起身告辭。劉正風撐着傘,自後門送他離去。清晨小巷,空蕩蕩的一人也無,靜谧之中,就連細雨亦是悄然無聲。

二人立于檐下,久久,卻是相對無言,似是如此,時間便會凝止不前。

天色漸霁,終是劉正風輕嘆一聲,将紙傘遞與曲洋,道:「曲大哥,細雨濕衣,這傘,你帶着用吧。」

曲洋接過了,朝他淡淡一笑,轉身行去。劉正風倚在門扉上,看着他挺拔背影漸漸走遠,湮沒在雨霧重重之中。忽然起了一陣疾風,撥動門前古柳,惹得楊花簌簌,也卷走了清晨薄霧,露出面前一條筆直的青石板路,曲洋的身影卻像是夢幻泡影一般無跡可尋了。

劉正風仍是癡癡望着,想道:今日一別,不知再見時又是何種情狀……正自神傷,身邊響起一人聲音,道:「師父,這人晚上來,白天走,偷偷摸摸的,可不是君子行徑。」

劉正風猛然一驚,回過神來,見是米為義,正色道:「你又不懂,休得胡說!」

米為義只道他脾氣溫和,平易近人,幾時被這般嚴厲喝止過,一時鎮住了,俯首道:「弟子知錯了。」心想,這人與師父什麽關系,師父偏這般維護他?

劉正風點點頭,叮囑道:「此人之事,不許說與任何人知道,明白麽?」

米為義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劉正風這才合了門返回。午間,管家來傳,老夫人在廳中待他一道用膳,劉正風放下手邊事務,與他同去,方進了門,見劉父坐在桌邊,劉母正一勺一勺給他喂湯。二人聽到響動,回過頭來,劉父自中風之後,口歪目斜,不能言語,只嘴角嗫嚅,拿眼睛死死将他盯着,目光深邃,既是悲憤,又是哀怨,如劍似電。他二人經此變故,多有隔閡,劉正風不料父親也在,一時間遲疑不前,進退為難。

無言相對許久,劉母打破沉默,道:「正風,站在門口做什麽,快進來。」

劉正風這才硬着頭皮走上前去,喚道:「爹、娘。」在劉母示意的位子上坐定了,向父親望了一眼。劉父将臉別向一旁,并不看他,喘了口粗氣,放在桌上的拳頭緊緊捏着,青筋暴突。

見狀,劉正風心裏不禁涼了半截,想道,爹還是怪我……桌上氣氛頓時陷入僵局,劉母左右一看,嘆了口氣,打圓場道:「唉,兩父子之間,有什麽話,好好說便是,何必鬧得這麽生分?」轉向劉父,又說道:「老頭子,這次多虧了正風臨危不亂,這個家才得以保全,尤其是你陷入昏迷以來,他幾乎日夜守護在旁,孝心天地可鑒,得子如此,夫複何求?」

劉正風道:「娘,這些原是兒子分內之事……」

還未道盡,劉母一個眼色打斷了他,替他倒了杯酒,道:「正風,你便敬你爹一杯,好好向他認個錯,之前有什麽不快,就當是過眼雲煙,讓它過去吧。」

劉父模糊不清地冷哼了一聲,仍是看着別處,眼角卻向他投來一瞥,似是有所期待。劉正風心下其實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何事,此刻卻不好拂逆了兩位老人的意思,舉杯飲盡,道:「爹,兒子……錯了……」

劉父這才合上雙眼,長長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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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頓午膳吃得興味索然,飯罷,劉正風服侍父親卧床,剛出得門來,見劉母守在一旁,向他點點頭,道:「正風,你來一下,為娘有件事情跟你說。」

劉正風見她面容肅穆,心中忐忑,合上了門,随她在庭中涼亭內坐定。

午後陽光燦爛,在青石地板上灑下白花花一片,院內植物不敵日曬,顯得有些無精打采。二人靜坐了片刻,劉母開口道:「正風,你還記不記得,為娘之前在這裏同你說過的事情?」

劉正風心中猛地一墜,半晌,緩緩說道:「娘,可是指……成親一事……」說着,凄然想道:難不成我注定逃不過此則?

劉母颔首,道:「不錯。」

劉正風急道:「可是……」

才說了兩字,便被一個手勢打斷,劉母嘆息一聲,道:「為娘知道,你無意娶楊員外千金為妻。為娘已同楊員外說明了,此事便就算了。」

聽她意思,是不再逼迫自己,劉正風大喜,道:「多謝娘。」

劉母搖搖頭,道:「只是成親乃是人生大事,你現在又是我劉家唯一支柱,自然不可不行此節。」

她語氣篤定,顯已無回環餘地,劉正風心頭愁雲又聚,道:「娘,我既不願娶那楊員外的千金,別的女子,亦是一樣。」

劉母聞言,竟不發怒,反而一笑,道:「娘知道你會如此說,只是眼下這女子,并非旁人。」

劉正風聞言,猛地一驚,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只是卻不敢相信,目瞪口呆,盯着劉母,道:「娘……你……」

劉母點點頭,道:「不錯,你二哥這一走,膝下一子一女頓時失怙,你嫂嫂一介女流,獨自撫養兩個孩子,生活不易,為娘與你爹已經商量過,你二人年紀相仿,又彼此熟悉,便結為夫妻,我劉家門前,也好少些是非。」

劉正風聽到一半,頭腦裏已是嗡嗡作響,眼前金光亂跳,待劉母說完,猛地站起,斷然回絕道:「不可!二哥屍骨未寒,娘你豈能叫我……?!」說到此,自覺有悖倫常,已經難以啓齒。

劉母解釋道:「也不是說便是眼下,自然要等你嫂嫂守喪過後。」

劉正風道:「那也不行!照顧侄子、侄女,我自然義不容辭,只是嫂嫂與我,情同親姐弟,試問這世上哪有姐弟成婚之理?此事我即使死了,也不會答應!」末了,又加上一句,「總之,我已決定,終生不娶,成親之事,娘休要再提!」

劉母見勸他不成,臉色一沉,道:「叔接兄嫂,自古有之,反正不管你同不同意,此事已成定局,你要再不肯,為娘……」說着,臉色發白,顫巍巍站起來,指着亭柱,道:「為娘便一頭在這裏撞死了!」

劉正風負手而立,聽聞此言,大駭之下轉頭,卻見劉母果然直沖向那亭柱,大步搶上,終是阻攔不及,只聽「碰」地一聲悶響,劉母額頭結結實實撞在柱子上,霎時血流滿面。

劉正風只覺那一下是撞在他胸口,撕心裂肺,抱住劉母,道:「娘,你……你這是何苦!」

劉母渾身發抖,道:「你……你已将你爹氣成這樣……難道,難道還要把為娘的……也氣死不可麽?!」說話間,老淚縱橫,與血混在一處。

聽到動靜,管家與劉正風兄嫂張氏趕到,衆人連忙将劉母擡至房內,又急急派人去請大夫,等到安置妥當之時,已是晚間。

劉正風毫無胃口,也不傳晚膳,以手撐着額頭,獨自在黑暗中枯坐。一閉上眼睛,腦海裏便浮現出師父和他二哥的死狀,過一會黑霧變換,又化作了他爹指着他大罵,而他娘親在一旁哀泣的情狀……一幕一幕,接連不停。劉正風只覺被一條條看不見摸不着的鎖鏈捆死了,墜入深淵,又像是被人勒緊了頸項,不得呼吸,饒是苦苦掙紮,卻看不見一絲希望。

正在煎熬之際,忽聞門上一聲輕叩,傳來張氏的聲音,說道:「小叔,你可方便說話?」

劉正風想她定是為了此前之事,并不起身,道:「我現在獨自一人,不便相見,嫂嫂有什麽話,便就這樣說吧。」

張氏輕嘆了一句,道:「既是如此,那我便跪在此處,待你出來。」說着,便聽見衣擺拂地之聲,窗紙上人影矮了下去。

劉正風不得已,深吸口氣,站了起來,衣袖一拂,門扉洞開,見張氏帶着侄子侄女跪在門前。劉正風慘然一笑,做了個手勢,道:「如此大禮,正風受不起,請嫂嫂起來說話。」

此時已是半夜,燈火皆已燃盡,又是新月,四下裏一片黑沉,樹影在夜風中搖晃,似是無數魅惑魍魉。張氏與劉正風隔着門檻,說道:「我有一事相求,若是小叔不答應,我便不起來了。」

劉正風心中宛如針刺,想道:為什麽每個人都要如此來逼迫我?嘴上卻不說,問道:「不知是何事?」

張氏閉上雙眼,久久,複而睜開,淚眼婆娑望着他,道:「請……請小叔不棄……收……留了我……」

劉正風長嘆一聲,道:「這可是……我娘的意思?」

張氏被他澄澈雙目一望,頓時羞愧得低下頭去,道:「小叔所言不錯……這……确是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說了……若是你不答應……便要将我……遣回娘家……以免叫人……說三道四……壞了聲名……」她且言且泣,叫人聞之傷心。

劉正風只覺胸口一陣陣絞痛,擡起目光,不去看她,狠心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請嫂嫂諒解……」

張氏泣不成聲,道:「本來……我夫君已死……我也無意于人世……只是,卻放不下這兩個孩子……」說着,向左右一望,又續道:「難道你忍心看他們方才沒了爹……又……又離開娘的身邊麽?」

那兩個孩子,不過四、五歲年紀,哪裏懂得許多,見娘在哭,便也跟着哭,一時間,悲戚之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劉正風本就心軟,這一下更沒了方寸,幾乎便要妥協,卻是想起曲洋來,心道:我已答應要和曲大哥相伴終生,若是出爾反爾,應允了他人,那我還有何顏面去見曲大哥?況且……縛于世俗,做一只籠中之鳥,終究并非我所欲。一時糾結,心如刀絞,無法定奪。

張氏見他默然不語,想他已有猶豫,向兩邊道:「菁兒,你們快跪下磕頭,求叔叔收留我們。」

那兩個孩子平日裏教養極好,聞言,雙雙跪地,一個響頭接着一個響頭,口中不斷說道:「求叔叔收留!求叔叔收留!」不一會,額頭上已見斑斑血跡。

劉正風只覺那一聲聲都是一柄大鐵錘,不斷擂在自己心上,要将他一顆心踩扁了、碾碎了,化為齑粉,痛極之下,眼前不由得天昏地暗,踉跄後退一步,扶住了桌沿,才勉強站定,喉頭腥甜,竟是湧出一口鮮血。

垂目一望,三人仍是跪在地下,不住地磕頭,劉正風萬念俱灰,只覺得被逼進甕中角落,連最後一絲光亮也被遮去了,別過頭,将口中鮮血咽下,再回頭之時,卻是連聲大笑,直笑得渾身發抖,眼角溢淚,口中說道:「好!好得很!」

三人聞言,這才停住,張氏問道:「小叔可是答應?」

劉正風将她一望,眸中明亮如炬,卻是質問、無奈、憤怒、凄涼混在一處,張氏一見,便即害怕得縮回了目光,聽他一字一字,合着秋風落葉般的蕭索說道:「我劉正風的一生,你們都替我安排好了,何必問我……答不答應?」

張氏聽他此言,如吞定心丸,起身道:「對不住了。」

劉正風心道:為這輕飄飄的一句,我這一輩子,便無望了。再也不想見任何人,以內力一拂袖,門「啪」地合上,室內複又只剩他一人。他拖着步子,走回床邊,剛一倒下,淚水便悄無聲息奪眶而出,也不擦拭,只睜着眼睛,盯着挂在床頭的洞簫,想起曲洋,又想起這連日來的人間地獄,覺得渾身冰冷,直冷到心窩裏去,似是沉于深海之下,暗無天日。

作者有話要說: 停更許多天,抱歉了。。

至于牡丹,到了才發現去早了,只看到幾朵朵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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